韩信传(五): 背楚归汉
无论如何,韩信仍然尽着一个臣属的责任,不时向项羽提出自己的建议,在三件事上,他和项羽有巨大的分歧。
第一次分歧,发生在章邯走投无路,向项羽表示归顺后不久,韩信提议,不妨借机也修复和齐国田荣的关系。
在韩信看来,东方的齐国是个奇怪的国家。从东周甚至更古老的时代以来,它的富庶一直是天下第一,但也许正因如此,它乐于独自享受生活,对参与天下列国的事务,经常显得缺乏热情。齐国再往东,就是浩瀚而神秘的海洋,齐国人有时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对海洋还是大陆更感兴趣。面朝大海的时候,齐国人心里春暖花开,编造了无数关于海外仙山、仙人以及长生不死药的传说,一度让伟大的始皇帝也痴迷不已。
所以,和齐国搞好关系,它们多半就真能安静的待在东方。项羽西向而争天下,也就不再有后顾之忧。
但项羽看法不同。在他看来,叔叔项梁虽然死于章邯之手,归根结底,却是因为齐国的田荣拒绝提供军粮才造成的被动。章邯是堂堂正正值得尊重的对手,这个可以宽恕;田荣这种出卖盟友的小人,虽然现在还腾不出手来对付,却终究需要给他安排一个最屈辱和卑贱的死亡。
齐国的将军田都,参与了救援赵国的战争;战国末代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在项羽大战章邯的同时,攻下了济北几座城池。他们现在都尊项羽为首,显然,他们也是项羽预备下将来对付田荣的棋子。
韩信和项羽争了几句,他不得不承认,项羽对待仇人的态度,更像是一个贵族,而自己的算计难免显得卑琐,所以也就没有坚持。
第二次分歧发生在新安(今河南渑池东),时在公元前206年的年初。当时秦二世和赵高都已被杀,刚即位的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秦朝已经灭亡。后世史书,习惯称这一年为汉高祖元年,或干脆称为汉元年。
新安当年是秦赵边界,著名的渑池会,蔺相如逼迫秦王为赵王击缶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一带。也就是说,对随着章邯投降项羽的秦军将士而言,家乡已经近在咫尺。
秦人与山东六国的矛盾由来已久。一百多年来,在六国人心目中,秦人是虎狼,是恶魔,是嗜血的杀人狂。统一的这十多年来,秦朝对山东地区进行了敲骨吸髓式的压榨盘剥,普通秦人也时时是一付征服者骄狂蛮横的嘴脸,这些都强化了这种印象。如今乾坤逆转,项羽所统率的诸侯联军,也时常把这些降卒当作奴隶看待,进行轻侮折辱。这些秦军心中怨愤积郁,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秦军在谋划兵变的消息,开始在诸侯联军中流传。流言传到项羽耳中之后,项羽决定将这二十万秦军尽数坑杀。
韩信虽然勉强也算是项羽亲信,但层级较低,这件事项羽没有和他商讨。大屠杀开始后,韩信才知道的这个消息,他狂奔到项羽跟前,企图劝阻。项羽一眼看出他的来意,淡淡问了一句:
“韩生,如果留着他们,你说怎么办?”
韩信竟无言以对。现在项羽麾下大军号称百万,实际上则是诸侯联军大约四十万人。诸侯军仰慕项羽的神威,追随至此,但仍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协同组织时时障碍重重。二十万秦军一旦真的哗变,局面很可能完全不可收拾。
项羽又补了一句:“刚才斥候来报,刘季这小子在关中约法三章,倒是很得人心。”
韩信心里就更明白了。秦朝已亡,现在项羽把刘邦视为第一个要处分的人。这些秦军回到关中后,要是见到家中的父母妻子,听他们称赞刘邦为人,愿意拥戴刘邦做关中王,就都成了敌人的军队。现在就杀戮干净,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当然,这次是项羽的算计卑鄙猥琐,很不贵族。但韩信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对照典籍中鼓吹的贵族标准,现实中即使是优秀的贵族,也只能偶尔像个贵族,这本是每个成年人都应该知道的事情。
第三次意见分歧,则是要不要定都咸阳。
至于怎么处置刘邦的问题,韩信倒是完全赞同项羽的做法。项羽把刘邦视为自己的臣属,刘邦却借助怀王的权威,企图在关中称王,这样的背叛行为足以令项羽想把刘邦击为齑粉。但项羽没有丧失理智,无论如何,刘邦是灭亡秦朝的大功臣,杀了他,会让自己有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的名声。而本来存着观望心态的诸将,也就很难再支持自己。
所以项羽确定了两个原则:第一,绝对不能杀刘邦;第二,绝对不能让刘邦当上秦王,而且要把他彻底边缘化。
项羽让自己的叔父项伯假装去找刘邦军中的张良,再借张良之口,把自己将要发动猛攻,全歼刘邦军队的消息透露给刘邦,逼迫他第二天到自己军中来谢罪,主动声称绝无染指秦王之位的打算。
这个计划非常成功,于是有了著名的鸿门宴。不管刘邦君臣对这次宴会脑补出多少惊心动魄的曲折,实际上项羽只是微笑的看着他们表演,而牢牢掌控着全局,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全部结果:刘邦放弃关中的王位,秦国的军队、府库和其它资源,只要是项羽想要的,全部转交给项羽处置。最后刘邦则被丢到了偏远巴蜀与汉中。
至此,项羽成了天下反秦豪杰毫无争议的领袖。但也正因为是将士们爱戴的领袖,所以不能妨害大家发泄破坏的欲望。
从刘邦手里接管咸阳之后,诸侯军开始烧杀抢掠。人们指着富丽而巍峨的阿房宫,诉说着各种关于它的淫乱、暴虐、邪恶……的故事。那么,这样一个魔窟,当然应该付诸一炬。
项羽顺应人心,亲自点燃了第一把火。很快,占地广大的阿房宫,处处火光冲天。
韩信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他的母亲告诉他,父亲是一个秦国贵族。母亲说的大概是事实吧,毕竟,家里的藏书,大多来自秦国。山东六国鄙薄秦国是野蛮落后的国家,很少会有人藏有秦国的书,而秦国的法律,一般人又不许藏书。
韩信读着这些冷僻的书籍度过寂寞的童年。母亲没有说清父亲究竟是谁,就突然过世了。韩信比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冷漠,他也并不想弄清这个问题,反正早已经没有意义。但进入关中以来,自幼熟读关于秦国的山川风物的各种记录,一下子活生生展示在自己眼前,还是不由自主感到亲切。
更重要的是,韩信确认,书里那些“关中形胜”的夸耀,并没有言过其实。
韩信进入项羽的大帐:“项王!”
项羽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地图,他正在谋划重新分封诸侯的事。此时此刻,郡县制被认为是秦朝残暴最大的罪证和快速灭亡的首要原因,废除郡县而重新分封,是必然的选择。但如何分封,仍然是极大的难题:只是恢复山东六国,让那些血统高贵而没有战功的六国后裔为王,那些追随项羽入关的将领们绝不会答应;但一举把传统的王统统废黜,恐怕也很难被接受,所以也还要给他们保留一块封地。
这样,重出身的王和重功绩的王并存,导致王国数量激增。项羽估算了一下,天下将出现十几个王国。而项羽自己,当然要凌驾在所有王之上,
项羽看见韩信,倒很高兴:“韩生,你也来帮我出出主意。跟你我也不必瞒着,眼下,咱们还不能称帝,可是就叫楚王,那也差点意思。”
韩信倒是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当年的齐桓公、晋文公,为诸侯霸主,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如今所有的诸侯都称王,项王您可以称为霸王!”
项羽一拍大腿:“韩生,你这个主意好!从今往后,我就是西楚霸王!”
韩信一怔:“西楚?”
项羽:“定都彭城,自然是西楚霸王。”
韩信:“为什么是彭城?”
项羽大笑:“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咱做霸王了,当然要回家乡去。”
韩信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项羽说的,是当时流行的俗谚,韩信自己,也抱着这样的热望。但他总是觉得,叱咤风云的项王,是不该这样浅丈夫的。
项羽看出他的心思,冲韩信眨眨他那双铜铃大眼:“田都功劳最大,我打算封他为齐王,田安也不错,给他给济北王。原来的齐王田巿,就让他到胶东去吧。”
韩信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初田荣害死项梁的仇恨,项羽终究是要报的。但现在暴秦已亡,天下太平,项羽不便主动去找田荣寻仇。贬田巿为胶东王,辅佐田巿的田荣,一定不能容忍,会主动攻击项羽。这时,项羽就可以以彭城为根据地,东伐齐地。
“可是……”韩信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伐齐并非易事!”
项羽不屑:“齐军那熊样,咱们见得还少?”
韩信:“齐军无力远征,可若是在家乡作战,局面就大不相同。”
项羽更不屑:“高抬他们的了!当初秦国还不是随随便便就灭了齐国?”
韩信:“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齐国人以为齐国亡了,不影响自己照常过日子。可是经历过一番亡国之痛后,现如今的局势,一定大不相同。如果大军攻齐国不下,彭城四面无险可守,再有人从背后偷袭,局势也就危殆了。”
项羽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点不快:“那你说,该把都城定在哪里?”
韩信:“就是咸阳!”
项羽:“咸阳?”
韩信:“关中沃野千里,阻山带河,四面都有雄关。定都咸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才是必胜之道!”
项羽哈哈大笑,走到帐幕边,一把掀开,可以看见远处,阿房宫的火光映得半天通红。
“你说,这个地方,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项羽话音未落,远处又有一处高台建筑,轰然倒塌。
项羽:“这片罪恶之土,还是就留给章邯他们那些罪人们罢。”顿一顿,忽然想起什么,“韩生也是秦人,要是实在喜欢这里,倒是也可以留下。”
韩信心中烦闷,一个人策马缓缓而行,不知不觉,竟到了阿房宫附近。
宫里能抢的东西都早被抢走,大火仍然熊熊不熄。现在这一带,反而少有人来。
突然,韩信听到前方不远处有哭声。
“作孽啊!毁啦,全毁啦!”
一个老者正以头抢地,放声大哭。从他的衣着一望可知,是个儒生。
韩信有些奇怪,凑过去:“暴秦无道,焚书坑儒,老丈是读书人,更该拍手称快才是,哭他的宫殿作甚?”
老者哭得更响:“嬴政燔典,只是不许天下人藏书,博士官里,所有的经典,可都好好保存着,可是这一把大火,朝廷的藏书,也全没啦!”
韩信素来轻视儒生,但看老者哭得伤心,也有些恻然:“老丈,或许还有些经典,还有人记得,将来可以默写出来。”
老者擦擦眼泪:“说得也是,一部《春秋邹氏传》,当今之世,只有我蔡甦记得一字不差,只盼能早日找到传人……”
一匹马飞驰而来,马上乘客抡起手中铁鞭,啪的一声,把这个叫蔡甦的老者,脑袋砸得粉碎。看来这部经典,也只能就此失传了。
“韩生,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却在这里!”
韩信看清楚来人:“钟离兄……你杀这个老头做什么?”
钟离眛:“来不及细说,快把你衣服脱了,给这老头子穿上!”
韩信催动战马,向汉中方向狂奔。方才钟离眛对他说的话,还在脑海中激荡。
“龙且奉命去杀秦王子婴,回来后就对项王说,你和子婴长得一模一样,你一定也是嬴家余孽,切不可留!”
“龙且还对项王举报说,你劝项王定都咸阳,项王不听,你回来后就对人说,楚国人如同沐猴而冠,果不其然!”
“项王大怒,要烹杀你。这个老头正好当替死鬼,我把他丢进鼎里煮个面目模糊,项王认不出来。”
“韩生,你快走吧!大哥一见你,就相信你是天上的鸿鹄,总有直冲云霄的那一天。就引陈王的一句话吧:‘苟富贵,毋相忘!’”[1]
项羽的大帐。
钟离眛回来复命,见项羽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中不禁忐忑。
“项王,末将已经……”
项羽打断了他的话:“你并没有杀韩生,而是放走了他,是吗?”
“这……末将不敢。”
“不,你敢的。”项羽微笑着说,“你对同袍有情有义,是个长者,我不会怪你。”
钟离眛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项王开恩。”
“韩生是个有趣的人,也……其实我也看不透他。”项羽似乎在自言自语,“但留在我身边,他终究不过只能做一个执戟郎罢了。”
“项王……”
“会稽起兵以来,我项籍从无敌手。希望我没有看错韩生……”项羽的语气,萧瑟中又带着一点期待,“也许,将来疆场之上,可以不再寂寞。”
[1]伪考据:韩信乃秦始皇之弟长安君成蟜的庶子。秦王政八年,成蟜叛死于屯留,有属下携其幼子及大量兵书逃离,后流落于淮阴。故韩信虽为楚人,为刘邦申军法,却全用秦法。自幼习之故也。
成蟜的祖母,母亲,妻子,都来自韩国,故其子以韩为氏,曰韩信。
子女突出母姓,乃秦汉风气,如刘嫖为窦太后所生,故曰窦太主,汉武帝太子为卫子夫所生,故曰卫太子等皆是。
韩信在项羽军中时,因为相貌文弱而好议论,被同袍呼为“韩生”。韩信斥项羽为“楚人沐猴而冠”,项羽大怒,欲烹之。钟离眛烹蔡生替死。
后陆贾撰《楚汉春秋》时,因为年代太近,恐触犯时忌,项羽所烹之儒生,将错就错称为“蔡生”。司马迁检索这段史实时,接触到项羽所烹者为“韩生”的史料,可是他知道韩生即韩信,而韩信明明未死。因为无法理顺其中因果,只好不提被烹者的姓名,体现了一个史学家严谨的态度。班固撰《汉书》时,也见到项羽所烹者为韩生的史料,因为他已经不知道韩生即韩信这段故实,所以径称“韩生”。
这段史实得以大白于天下,是因为2017年《嬴信书》于南京铁心桥出土。释读者认为,嬴信即韩信,《嬴信书》是韩信为楚王时的口述自传,其史料价值,远超《赵正书》之类的小说,是不言而喻的。只是韩信的自传何以会流落到当时偏僻的江东地区,却殊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