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县杞梓里古街:一条被遗忘的明清街市
以下文章来源于乡野闲谈 ,作者黄良顺
“
“徽杭官道”之于歙县“南乡”,如同新安江之于徽州,永不停息地流淌着徽州人的血液,也成就了徽州的乡间街市。歙县杞梓里就有这样一条曾经深宅林立、店肆簇拥、人来车往的古街,它源于徽杭官道,只因1934年徽杭公路绕村修建而被寥落在时空的边际。古街作为一种过去式,在漫长岁月中,印记着徽州人走出大山的踪迹,孕育了徽州文化的最小细胞,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徽州人在这片贫瘠的山地里繁衍生息。如今,这些古街或被现代建筑侵蚀,或已残缺不全。但当我走进浙皖交界的杞梓里镇,踏上那条保存完整的青石街面,徜徉在曾经车水马龙的市井街头,内心深处还是萌生出由衷的敬畏,并融化成文字,流淌至古街的每一个角落。我以这种方式向她致敬,感激她在过去岁月里的奉献和担当,感激她坚守着一份古徽州的记忆。
杞梓里位于歙县东部,毗邻浙江临安,古名溪子里,疑因村西社溪而得名,宋代更为现名,即以杞、梓两种树木为据。《说文》曰,杞,落叶小灌木,枸杞也,梓,落叶乔木,楸也,如今,“杞”“梓”均无踪影,唯乡梓故里犹在。据杞梓里王氏族谱记载,约公元1230年,太原王姓迁入,后又有另一支太原王姓“加盟”,族裔衍为村族主干。在此之前,村中已有方、吴、鲍、赵等十多姓氏居住于此,绵延悠长的古村历史自王姓入住后又翻开新的一页。
村中古街依山面河,横贯东西,数条深巷呈鱼骨状向街道两边伸展,将村庄的细枝末节与北面的来龙山、南面昌源河连为一体,构成一个人与自然相融的地理空间。古街因村邑而建,因徽杭官道而成,其最早雏形为南宋岳飞开山劈岭的行军便道,后由徽商捐资铺设石板路面,其穿村而过者,则成街。古街长约800米、宽3米许,东高西低,途中几处采用五级石阶跌落设计,形成自然落差。街道排水暗渠置于街面下方,寓积水聚财之意,彰显徽州人“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朴素理念。街道两边徽派民居凹凸错落,青石门阙,厚实端庄,深居厚宅,精雕细琢,即使今天大部分关门闭户,仍然掩饰不住当年的殷实和富足。
我对这条古街并不陌生,当年那个背着扁篓,一筒腌菜一缸酱,来回于学校与家之间的懵懂少年,无数次走过这些厚实平整的青石板,匆匆的,茫然的,身边从未有过的风景。三十年后,我再次走进古街,较以往任何一次都用心,静静地用心去搜寻三十年来古街在我心中的碎片:那曾经寄予厚望的书店、琳琅满目的供销社、高大上的银行……这驱使我从遥远的过去汲取支撑,又从眼前物化的新旧交融中获取方向,探访各种历史和现代的声响,寻访自己的内心世界。
一条街道的悠长和深邃不仅在于其建筑的厚重久远,更取决于生活或曾经生活在这条街道上的芸芸众生。路亭里的一碗清茶,可以温暖整条街道,让这里的一砖一瓦馨香四溢、风生笑语;深巷里的一位鸿儒,足以点亮一片山水,使这里的一草一木炯炯生辉,楚楚灵动。
古街西头的“植三亭”,因庭前植有三棵槐树而得名。相传,集学问、地位、品格于一身的朝廷“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均住槐树下,杞梓里王姓祖先以此寓意其位尊于“三公”之列。王姓先祖、北宋时期兵部侍郎王佑曾在家院手植三槐,以此明志,修身立德,清正为官。迁居杞梓里后,王氏子孙承继先祖遗风,在村口植槐三株,并建路亭,以槐命名,传示后代。清顺治年进士王国相(1607-1699)文思敏捷,出口成诵,曾在金銮殿上现场跪地作文,十六段文章,一气呵成,深得圣上赏识。“植三亭”上题额“杞梓里”三字即为其手书。如今古亭依旧,原植槐树却已被伐,幸得枯根逢春,抽枝发芽,至今已叶茂枝繁,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从“植三亭”走向京城的还有“一代谏垣”王茂荫(1798-1865),他将这条古街的荣光推向顶峰。王茂荫历任监察御史、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及兵、吏、工部侍郎等职,因其货币理论问鼎我国近代货币思想史最高成就,而成为《资本论》中唯一提及的中国人。他一生粗衣粝食,清心寡欲,不畏权贵,同治皇帝赞其“廉静寡营,遇事敢言,忠爱出于至性”。临终前仍嘱咐后人勿忘皇上天语“志虑忠纯,直言敢谏”。王茂荫在京为官三十余载,进言上奏百余份,其中不乏《请暂缓临幸御园折》那样直面天子的逆耳“死谏”。清末翰林许承尧曾说过:王茂荫单凭《请暂缓临幸御园折》,就足以青史留名。
距“植三亭”不远处的“明義堂”是杞梓里唯一幸存的一座宗祠建筑。杞梓里曾有两座王姓祖祠——“承庆祠”和“世泽祠”,现存“明義堂”为“承庆祠”支祠之一,当地人俗称“一份厅”。道光二十七年(1847),王茂荫为其祖祠“承庆祠”撰写了楹联:
“一脉本同源,强毋凌弱,众毋暴寡,贵毋忘贱,富毋欺贫,但人人痛痒相关,急难相扶,即是敬宗尊祖;”
“四民虽异业,仕必登名,农必积粟,工必作巧,商必盈资,苟日日侈游不事,匪癖不由,便为孝子贤孙。”
咸丰四年,王茂荫再为其题额“祖德流芳”四字。
然文革期间,祠堂被拆除,遗址分别建起粮站和学校,悬挂在享堂柱子上的半圆形木质楹联“牌子”也被村民拿到田间当作引水枧,让这块刻有先人“族训”的楹联发挥了最后一点作用,也流干最后一滴泪水。“祖德流芳”匾额也流落他乡,据悉,现收藏于辽宁省葫芦岛市葫芦山庄“关东民俗博物馆”。
“明義堂”临街而建,门楣上的镂空砖雕已有局部缺损,据介绍,此系前些年被偷,幸发现及时,侥幸免遭贼手。作为现存的唯一祠堂建筑,明義堂承载着太多历史,虽双门紧闭,一把大锁扣住两个铁门环,我还是扒开一条门缝,想探个究竟。支祠规模不大,三间两进一天井,有明显的修葺痕迹,享堂照壁悬“明義堂”匾额,上额高悬“圣旨”。堂柱上悬挂着王茂荫题写的那副楹联,虽是是复制品,这也算是对先人的一点慰藉。
故人已去,古街老矣,老成四世同堂:从“徽杭官道”到“徽杭公路”,从“徽杭高速”到昌源河南岸的“徽杭新路”(暂以此称呼)。
古街确实老了,青石板路面已被磨损得珠圆玉滑,石板间已有松弛的缝隙,并被人用水泥浆补过,一条条一块块,像古戏装上的补丁,格外扎眼。古街两边的老屋已被钢筋水泥的楼房挤搡在“腋窝”下,紧闭的木门,像睡眠中的老人,安然怡然地息憩在街边。只是那些宽阔的门面、高耸的门楼、厚实的石柱、镂空的浮雕,依然不失当年的雍容,依然闪耀着不朽的光芒。
走过古街中部的一座过街阁楼,在一条逼仄的古巷深处,我再次瞻仰了王茂荫故居遗址。在四周跌宕斑驳的马头墙下,毁于“长毛”兵燹的残垣断壁,在历史长河中已风化为碎片,无法拾掇圆满。遗址上的修竹却更加青翠,立于此地,我似乎目睹了古街苏醒后的容颜,一种解除掉人类聚居束缚后重归自然的容颜。我期望把它们从静默中托举起来,冲破世俗的表象,去释放出蕴藏已久的生命力,重新燃起一个新的审美点。
这或许就是古街的将来式,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