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乡亲 | 锣哥
锣哥喜欢敲锣打鼓,所以这名儿起得名副其实。
之所以叫哥,是因为辈分。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但是确确实实来自同一个祖先,一代一代传下来,长门足足比四门多了两代人,所以,即便他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还是我这个几岁大孩子的哥。
锣哥喜欢敲锣打鼓,是有根据的。尚乡平日里的繁华,比不过过年。一到过年,各种难得一见的娱乐活动就都出现了。其中之一就是敲锣打鼓。鼓是直径一米以上的牛皮圆鼓,鼓面的牛皮白中泛黄,四周的木头鼓身几乎成了深紫色,被手抚摸得油光发亮;锣是比草帽大的多的纯铜锣,足足有十来斤重,单单是把手,就有一个核桃大,需要经常挥锄扶犁的大手才能抓得住;镲是锅盔馍大小的,但是声音清脆聒耳,没有把手,只是靠一根红绸带牵引住,拍镲高手据说可以像彩带舞一样,让这两根红绸带在空中飞舞,带动两个镲碗在空中跟着旋律和节奏击打。
锣哥七十多了,总是戴一顶蓝中夹灰带檐八角帽,如果摘掉帽子,就只见稀疏谢顶的短发。脸膛消瘦,满是皱纹,一笑起来,眼角就成了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高高的鹰钩鼻子下面,是一张总是咧着笑的嘴。
他一笑,眉毛也飞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脸上的肉都往颧骨上堆,嘴也占据了半个脸颊,露出残存的两三颗稀疏又高耸的牙齿,花白的短胡子就像是风中丘陵上的高粱地。
他驼背,平时总是弯成了虾米;他腿脚不便,走路时是一双罗圈腿;他身形消瘦,破旧的蓝色迪卡中山装就像是套在稻草人身上,随风摆动。他坐下来时总要抬起脸才能平视别人,走路时就横着身子,霸占了整个巷子,慢慢往前挪动。
这么一个性子不紧不慢,再加上年老行动不便的人,一旦听到了锣鼓声响起,不出三分钟准到现场。再不出三分钟,不管在场的人有多少,他总能参与到乐队中。
论打鼓,他是权威。锣鼓队里,其他的乐器不管有多少,都要按照鼓点来演奏。所以鼓是整个锣鼓队的灵魂。敲鼓要按照鼓谱来敲,但是整个村子里没有写下来的鼓谱,从老祖宗传下来的,一直都是口耳相传。到了这时候,村里唯一权威的活鼓谱就是锣哥。
他一念起鼓谱,声音也不沙哑不低沉了,铿锵有力,顿挫得当,让人能听出打鼓时声音的质感,能看见鼓槌飞舞的动作。
他一旦拿到鼓槌,平时抬不起的胳膊也一下子就回到了十七八岁,灵活圆转,孔武有力,落槌干脆,声音洪亮,能传出很远。有经验的老人们即便是坐在自己家灶火里吃饭,一听这声音,都会笑着说:“这是老锣在敲鼓。”
如果敲鼓的人刚接手,不想让出鼓槌,锣哥就会接过锣,十来斤的铜锣到了他的手里,就立刻变成了灵动调皮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孩子,击打的位置也千变万化,一会儿在身子左边,一会儿在右边,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铜锣还可以在手里滴溜溜转着圈击打。再加上一双罗圈腿,站立时要支撑身体的重量,并保持平衡,往往横量八叉地半弓在那里,带动全身在鼓声锣声中抖动。
小时候我最喜欢看锣哥打鼓或者敲锣。一群小孩子,满脸崇拜地站在锣鼓队的外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尤其是像灵魂一样,又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表演的锣哥,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偶像。
听说,锣哥最拿手的是拍镲,全村只有他能够将两片镲给舞动起来,像两个阴阳鱼一样在他周身游动,两根红绸带就像是成熟的高粱地,被风吹动得颜色连成一大片,这一大片红色又他掩埋起来,而他本人也像是玩杂耍的,还能翻上几个跟斗。但是拍打的节奏分毫不差。毕竟年纪大了,我印象中,他即便是拍镲,也只能板板正正的了。
后来我到外面上学,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仿佛只能在过年锣鼓队表演时能见到他的身影。再后来想起他的时候,问我爸,我爸说这人已经不在世很多年了。
2021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