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早年看《红楼梦》,到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宝玉过生日,众姐妹占花名掣签行酒令,到了探春,“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笔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 ,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随后大家跟她开玩笑,说“我们家已经有了一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探春远嫁)
那时只觉得女子抽到这个签,便是要远嫁得贵婿的意思,但对诗句恍惚不解,只觉得这诗当不是曹雪芹的原创,他不是能写这种热烈的诗句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红楼梦》其他诗句都有注解,这一句偏偏没有,查了好一通资料(主要是《红楼梦学刊》,当时没有搜索引擎)才发现这句原来是唐诗的原句,作者是高蟾,原诗是《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前片显然是对那些朝中有人或者皇亲贵戚中举的不满,曹雪芹写《红楼梦》基本一字不虚用,想必续书后40回里探春远嫁续的是准确的。
(诗意图)
这个原因使我记住了高蟾这个诗人,也记住了这首诗。他是郡望渤海(就是现在河北沧州一带)人,生卒年已经不详,他的生平据各本整理大致是这样的:家里非常贫穷但他本人善于写诗,气势雄伟。性格倜傥像个才子,非常有气节,说他“虽人与千金,非义勿取”。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科考十年,却一直没登进士榜,因此他经常写诗自我慨叹命运不济。就是在写了上面那首诗之后不久,终于在高侍郎的举荐之下登上了进士第(有气节也终于学会了干谒走关系)。《全唐诗》里收录了他36首诗,这些诗抒情多,叙事少,所以分析不出来他这个人的基本情况,但诗大多他自己的凄楚,当然顺带也描摹时代的悲哀(晚唐的诗人都这样),著名的诗除了上面这首,还有一首是《金陵晚望》,全诗如下:
(金陵晚望照)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诗题既然是《金陵晚望》,当然是诗人在夜晚在金陵登高远望的即景之作,我们前面说过,金陵城是多个朝代的都城,因此,诗人这首诗,一半是叹息,一半是悲伤。
(诗意图)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金陵城曾经非常繁华,这里的诗人既写自己在夜晚来临之际陪着看浮云归去,又陪着太阳渐渐在秋声之中西沉,也写金陵城也是这些景象的经历者。浮云归去到落日西沉,这其中有一个长时间的时间过程,说明诗人不是短暂的凝望,而是长久的登高远望,为什么要这么久呢,因为有心事,因为伤心,所以不是一瞥即离开,而是痴痴地站着,长时间追随着浮云走向消失的轨迹,久久地陪伴着秋声笼罩下渐渐西沉的落日。
其实这种景象是越看越让人伤心的景象,一般人不愿看、不忍看、更不愿久看,但诗人却沉浸其中,这很反常,当然也是耐人寻味,诗人心里有愁绪,“浮云”、“归”、“落日”、“秋声”,这些字眼都有悲愁气氛的感情色彩,但不管诗人此时的心情如何,此时的金陵之夜,有晚翠,有落日,本身是一幅色彩绚丽的画。
(诗意图)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南京是南朝六代(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建都之地,昔时的金陵金碧辉煌,是姹紫嫣红开遍的繁华,现在却只有一片衰残景象,是断井残垣的颓残;抚今追昔,诗人脑子里不免想到当下的国家境况,朝中宦官专权、外有藩镇割据、更有外族入侵扰边关,可谓危机四伏。落日中如画的金陵城是可以由丹青高手画出,但诗人的伤心却是怎么也画不出来的。
(诗意图)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心,诗人的伤心既关切自己,又关切国家,连绵而复杂,这份伤心画又怎能画得出来?这首诗被稍晚点的韦庄读到,反用字面,写诗说:“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那是韦庄在看了六幅《金陵图》之后的诗作,画面上古木枯凋,寒云笼罩,一片凄凉,足够伤心,于是他觉得伤心是可以画出来的。其实两人的诗并无高下之分,两人不过都是借了六朝的旧事说说心中的苦恼罢了,他们关心的,都是当下唐王朝的命运,以及大时代下自己的人生前境。所谓的“一片伤心画不成”与“谁谓伤心画不成”都是个人身世孤独的的小悲愁,也有国家命运遗世的大苍凉,它是哀伤与孤独的交织,悲愁的有力道了。
(诗意图)
个人觉得这两首诗都还算好,但不算足够悲,真正悲到骨子里,是同样也用“一片伤心画不成”的另一阙词,就是清代纳兰性德的《南乡子·为亡妇题照》词:“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这是他写给亡妻卢氏(难产而死)的悼亡词,只直译大意是:热泪双流却饮泣无声,只是痛悔从前没有珍视你的一往深情,现在想凭藉丹青重新和你聚会,泪眼模糊,心碎肠断的我不能把你的容貌画成,以前离别时的话语还分明在耳,比翼齐飞的好梦也总在半夜里被无端惊醒。你已经早早醒来我却还在梦中,哭尽深更苦雨,风铃声声到天明。相比之下,拿起画笔,却无法把自己心爱的人的容貌画出来,这个格局可能小了点,但字字血、声声泪的真情似乎比那两首唐诗中的大格局更打动人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