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十八 《客从远方来》:万里寄意一端绮,谁能诉别离?
【原文】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行人呓语】
《古诗十九首》(其十八)《客从远方来》与前一首《孟冬寒气至》后半截诗就内容表达、情感抒发极其相似。前首云:“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后一首曰:“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皆是思妇收到故人(前一首称“君”)托人转交之物而兴发慨叹。前者深情追忆,后者当下倾述,相思言情,极尽缠绵。
张庚在《古诗十九首解》指出:“与前篇后半相似,但不知何故将前篇截去上六句,更不成篇;将此诗亦效前篇法加几句在头上,说不成篇;其故在读者自得之。”张庚注意到《客从远方来》与《孟冬寒气至》两首诗的联系与区别,同时指出如果将《孟冬寒气至》前六句截去,或效法前篇加几句在《客从远方来》头上,两者将均不成篇。至于其原因,未作深究,只让读者自得之。
以我之愚见,《孟冬寒气至》其书札必以孟冬夜长愁多时展读,方将其“长相思”演绎殆尽。孟冬,一年之末也;夜,一日之末也,唯末时仍念念不忘者,更显其事痴、情痴、人痴,将痴绝述尽。而《客从远方来》之客遗我一端绮,非白日里不能见其“文彩双鸳鸯”,亦不能将故人心念不忘之行迹袒露无遗。一句“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喟叹里饱含多少难言之情愫。且不论思妇所得何物,单是一个客从远方来的“遗”之行为,便是于万里之外替思妇解围,将殷殷关怀传递。其倚靠仍在,相思仍存,深情仍长。
前者必示之以夜,方于幽暗中传递出思妇情永远方的缠绵深沉,其情之幽微暗弱寄于一书札,何其飘忽难测,何其愁惧难解。如此景真、境真、情亦真矣!后者必示之以昼,方于灼灼朝日晖里将故人之长相思一览无余,而思妇之情悦欣然、激动难捺非白日不能尽传、尽显。
如此,《孟冬寒气至》必先有六句,铺陈写景叙事渲染,将情之愁苦之境围堤筑好,再追忆过往,最后将相思情愫如蚕吐丝般从容不迫地倒尽,如此相思之潮满堤,暗夜深沉,察之必黯然伤神,人人读之恻然。《客从远方来》开篇必述现实,将思妇难抑的狂喜激动于白昼里敞亮,再细细把玩、赏就、裁决这一“端绮”为“合欢被”,相思如潮涌,铺天盖地,殆退去,惟留一地残痕感伤,人人读之亦喜亦悲。两首必如此后,方更显其余韵悠长,兴味十足。
具体而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三:“《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如'客从远方来,寄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也。”又说“格古调高,句平意远,不尚难字,而自然过人矣”。首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便是。读之平平,深味则不凡。《左传》昭二十六年《传》注曰:“二丈为一端,二端为一两,所谓匹也。”客行自远方,自是艰辛,又遗我一端绮,更是艰辛。客来,即客之践诺诚挚,其践诺之诚挚,更见得故人所托非寻常人。如此,故人亦非寻常人,有非同寻常之事,方有非同寻常之人,更显非同寻常之情。明月千里寄相思,不如客行万里“遗我一端绮”。朴实的牵挂,真切的致意,诚挚的关怀,一览无遗。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郑玄《毛诗笺》曰:“尚,犹也。”《六书故》曰:“尔者,如是之合言。”刘良曰:“相与虽远,故心尚尔然也。”
此句之精妙,余以为张庚《古诗十九首解》所说甚切。“《客从远方来》此感恩而自言其历久不忘也。以'故人心尚尔’为主,若谓从前千思万想而不得一音,以分弃我如遗矣;今有客远来,遗我以绮,不觉兜底感切曰'故人心尚尔’也,我何为自弃哉?盖实见其绮之'文采’为'双鸳鸯’也。'尚尔’'尔’字,不专指'绮’,指'双鸳鸯之绮’也,此一句直是声泪俱下。若先出'文采双鸳鸯’,次写'故人心尚尔’,岂不更明顺,然不见目击心惊之切;故先写'故人心尚尔’,次出'文采双鸳鸯’,是倒句之妙。”
此先不述所见之物“端绮”,即见得思妇乃重情不重物,思妇所重,乃万里故人牵念殷切之情。见物即见人,思女既为之动容,更为之释然。余以为,此处之“尔”字,不仅如张庚所言,指“双鸳鸯之绮”,更指故人之心亦如从前耳。既说得故人心,即是见得思妇心。其心心相念者,不为相去万里所阻。思妇如此,思故人亦如此。如今客从远方来,将故人之心传递,思妇悬念著地,悲欣交集,难以言传。故而只生生叹一句“故人心尚尔”,当知说故人,其思妇之心亦然。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张庚曰:“绮为双鸳鸯,宜为合欢所设,于是'裁为合欢被’,以俟君子之归。”张玉穀道,合欢被“说到同眠,易于伤雅”,此说令人哑然失笑。《古诗十九首》可谓深得风旨,抒情剖心直语,不见隐藏。前即有“荡子行不归,空床独当守”之呐喊,语真质野,令千载以下难以置信。此句与之相较,已是“雅”了。端绮精美,图案鸳鸯,剪裁为被,合欢所宜,无伤大雅矣。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郑玄《仪礼注》曰:“著,谓充之以絮也。”又《礼记注》曰:“缘,边饰也。”赵德麟《侯鲭録》云:“《文选》古诗云:'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注:'被中著绵谓之长相思,绵绵之意;缘,被四边,缀以丝缕,结而不解之意。’余得一古被,四边有缘,真此意也。著谓充以絮。”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三就此句也作了详解。古人善寄相思,托意于物。此句既见得思妇心灵手巧,又见得思妇情意绵长。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张庚《古诗十九首解》:“故人遗绮之心如此,是'漆’也;而我裁被之情如此,是'胶’也;故结以'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别’字入声,是'分别’之'别’,'离’是'间离’之'离’;'此’字指固结之情,非指胶漆。语益浅而情益深,篇弥短而气弥长,自是绝调。试以此诗衡后人言情之作,曾有是真挚否?”张庚所言甚是。后世赵孟頫之夫人管道升曾写《我侬词》,与此句“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其词曰:“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情挚如此,情真如此,死亡亦不能将其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