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4)
许锋和阿云赶上了下午去南京的班车,车上挤满了人,许锋和阿云坐在中间一排的座位,他让阿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们前面坐了一对夫妇,可能是去看亲戚,带了两只老母鸡,鸡捆着脚,在走道扑腾了一阵,咕咕咯咯紧张的叫,车开起来,轻轻的颠簸,鸡安静下来,瞪着暗黄的圆眼睛,任命的伏在地上。隔着走道是一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两手捂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包,看了看许锋和阿云,碰到许锋的眼神,又转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阿云上了车就靠着窗发呆,她疲惫的皱着眉,眼睛无神。许锋看着她,和她说话,她也没有什么兴致回答,许锋再说,她就不耐烦起来。许锋有点讪讪,但想起来早上她恸哭了一场,就闭上嘴,等着吧,到了南京她也许就好了。
车在湖边大堤上开,堤上的道路是老旧的国道,尘土飞扬,鱼贩子们坐在堤边,身前放着盆,鱼在里面撅,买菜的女人们侧身让车,一边伸头看小贩的秤星。出了县城那段路,路上人少了,堤一边种着绿杨,叶子被风吹翻过来,变成阵阵灰绿色的波浪,堤另一面是阔大的湖,几只白色水鸟贴着水面飞,打鱼船泊在水边,船上的人看不清面目,立在船头。
国道由湖堤下来,进入平原。许锋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他仔细的看着窗外,车外掠过一片又一片稻田,偶尔有银色的鱼塘闪动。村庄人家都很相似,三四间红色的砖头房屋搭一间小厨房,有的有围墙,有的没有。村子被稻田河流包围着,有时候能看到戴草帽的人在房屋前忙碌。许锋住在家里,从来没有觉得逼仄,但现在看,在广大的天空下,房屋从远处看原来那么矮小。
平原的景色看久了,渐渐单调起来,车上的人也不说话了,一个个打起了瞌睡,许锋觉得睡意涌来,忍不住合上了眼。
过了许久,车子拐了一个急拐弯,刹住了,把人往前撞了一下,许锋猛地醒了过来,司机站起来,吆喝:下来上厕所,休息十分钟。
许锋感觉脸颊有点痒,他垂眼看到阿云的头压在他肩膀上,她侧面头发挤乱了,散在脸上,有一丝粘在嘴上,她的脸睡得红彤彤的。许锋僵直着,不敢动身体,正在想要不要叫醒她,司机这时大声催促,让乘客动作快点,阿云的睫毛眨了一下,她被吵醒了。她发现自己靠着许锋,赶紧坐正了,又推了他一下,让他快下去。
下了车,许锋才觉得坐的腿麻,他使劲伸了伸腰,甩了几下胳膊。加油站的厕所又脏又臭,他听到女人们在隔墙的女厕抱怨,他偷偷一笑。
司机站在路边和售票员闲聊,有的乘客去小卖部买吃的,许锋想了想,也去买了一盒饼干。他从小卖部出来,看到阿云弯腰在水池子边洗脸,白上衣柔软的贴在她的腰线上,她伸手在水龙头底下掬水,泼在脸上,细小的 水珠从脸上滚到锁骨的凹处。水池边一丛鸡冠花叶子灰扑扑的,但开着一大捧花,紫红的花蹭着阿云的裤腿。
许锋站在小卖部凉棚的阴影里看。
阿云把脸上的水抹掉,往车里走,一边走,一边转头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许锋向她走过去。
他看到她眼睛亮起来,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
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惦记着自己的行李,从她身边走过,走到车里。
她在找我吗?许锋有点高兴的想。
“上去吗?”他走到她面前问。
阿云摇头:”等一会儿,司机还没来,车里闷,在外面站站吧。“
她刚洗过的脸光洁清新,眉毛湿湿的,像笔描过一样,许锋看着,心里有一阵风在悄悄地鼓荡。 他们并肩站着。太阳偏斜在西边,日光有点黄,大路上开过的车带过一阵阵尘土,一个乡里老头牵着一头黑牛走过,黑牛停下来,啃路边的草,老头耐心地等,好奇的打量加油站里的人。
司机上车了,人们陆陆续续的上车。
阿云走在许锋前面,她个子还挺高,他看着她的背影想。
车子开动,重新上了路。
经过村镇,靠近南京,景色变化起来,路边的房屋密集,远处村子的房屋很多竟然是两层楼的,白墙黑瓦,掩映在茂密的植被里。地平线上出现了山,山上长着笔直的松树,山后是夕阳的余晖,橙红暗紫涂满西天。阿云的脸贴到窗玻璃上看,又转头指给许锋看那些山,夕阳照出她金色的面部轮廓,斜长的光线映着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许锋忍不住告诉她:“你的脸像个毛桃子。“
阿云瞪大眼:“什么?“
许锋张口结舌:“我是说你脸上有绒毛,像桃子。。。“ 他在阿云的瞪视下,解释不下去。
阿云被他的傻话气的笑起来,但又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她转回头继续聚精会神的看外面。
车开上了长江大桥,车上的人都发出惊叹声,靠窗的人都探头看长江。浑浊的江水缓慢的滚着波涛,暗沉沉的船只压着江水川流而过,残阳如血,落在大江尽头,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来,有一处是石化厂,已经是灯火通明。
许锋贪婪的看着外面,比起家乡低矮的房屋和闭塞的小镇,这条大河如此浩荡广阔,汇聚无数支流,载负人们奔往都市和大海,大小船只沉着的前进,工厂错综宏大的建筑气概逼人。许锋注意到有一艘船尤其的阔大,装满了货物,船舷几乎与江面齐平,船头的大灯分外明亮,照得船前的浪头雪白一片,汽笛声响起来,却看不到船上的人。许峰想什么样的人在驾驶这艘大船,他记起在一本书里读过的长江胜景,开船的人到过三峡吗?他们看到了黄鹤楼吗?他目光跟着大船转动,船破开江水,在他的心里溅起阵阵波涛。
车经过大桥的岗哨,值守的军人严肃高傲的端着枪支。
阿云吐舌,问许锋:“他的枪是真的吗?”
许锋回过神,“哦?不知道。“
前座的男人回头笑着说:“当然是真的,要是有人搞破坏,他要拿枪打的。”
他老婆也转过头,她长的是那种乡下女人的精明像,瘦长脸,眼神带笑,在许锋和阿云之间梭巡。许锋被她看的有点窘。还好这时他们的鸡闹起来,扇着黄色的翅膀,在走道上跌跌撞撞的扑腾,女人连忙去按住。
车拐到进车站的路上,各地来的大巴车挤着进站,红色的尾灯在夜色里连成一片。车里的人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许锋把包收好,阿云的箱子在车外面的行李箱里,她有点担心的看外面。
车一停下来,阿云不顾别人的叫嚷,使劲挤到前面,守在行李箱前,等司机开箱门。许锋不好意思挤,抱着自己的包,排在后面等下车,他从窗口看到阿云专注地盯着一个个行李被拎出来,一见到她的红皮箱就急忙伸手接过。
刚出车站,一股子闹哄哄的气息扑面而来,昏黄的路灯照着小摊贩,地上很多瓜子壳和垃圾,都被来来去去的脚踩扁了,摩托车和三轮车车夫在马路边上扯着嗓子叫客人,许锋和阿云看着同车的人匆匆往各个方向走了,每个人都有个笃定的去处,连抓着鸡的那对夫妇也上了一辆三轮车,头也不回的去了。
他们俩站在路边,抓着行李,避让着出站的旅客,东看西看,不知道往哪儿去。
一个中年女人凑上来问:“住宿吗?“
许锋急忙答: “住!“
阿云怀疑的问:“多少钱?在哪儿?”
女人手指着南面:“三十块一晚,有热水可以洗澡,就在那边,走吧,我来帮你们拿箱子。“她伸手过来接阿云的箱子。
阿云急忙转身,“太贵了,我们不住!”
女人笑:“不远的,过去看看嘛,价格好商量。“
许锋挡在阿云面前:“我们不住,你走吧。”
女人问:“你们想住多少钱的?”
许锋看看阿云,犹豫的开口:“十块钱两个人。”
女人冲地上啐了口吐沫:“乡巴佬!”她撇下他们,又去拦其他的客人。
许锋心里窜出一团火,气急却不知道怎么回骂,只是瞪那个女人。
又有几个人来问他们要不要住宿,但最先问他们的女人却是最便宜的。许锋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给旅店拉客的人,腿也站的有点酸了,脸上显出了焦急。阿云把箱子递给他:“你拿着,我去打听哪儿有便宜的住宿地方。”
许锋接过箱子,阿云一边走,一边回头叮嘱他:“看好箱子!
许锋把自己的包挪到胸前,两只手抓牢阿云的箱子,眼巴巴地看着阿云去打听。
阿云先去问一个馄饨摊,馄饨摊老板摇头,倒是坐着吃馄饨的一个男人指点阿云,阿云笑着谢过他,回头冲许锋喊:”我到前面那条街看看,你等我!“
许锋镇定的点头。
阿云半小跑着往前走, 拐进了一个了路口,许锋看不到她了。
他等了又等,阿云好半天没来,他心里不安,想去找她,又怕她回来找不到他,挪着箱子在出站口和路口之间来回走动。
天晚了,已经没有车进站了,站门口的行人稀少了,路上的自行车和汽车来来往往,两个卖水果的收摊了,不远处的几个小饭店还冒出油锅热炒的噼啪声和香气,卖馄饨的人看了他几眼,他肚子饿的咕咕叫,但想等阿云回来再吃。
阿云进去的那条街是条窄巷子,从路口能看到一个小旅馆,挂着牌子:光明旅馆,红色的灯在黑暗的巷子里闪烁,再里面,还有几个门口透出暖黄的光。
许锋探头张望,有人骑着车叮铃叮铃摁着车铃从巷子里出来,一个老头背着手慢慢踱过去,拖着长长的影子,两个拉着行李的人走进了光明旅馆。
他有点害怕的想:阿云不会出事了吧,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她的箱子还在这儿,她不会走掉的啊。
他把包放在箱子上,蹲下来。
一阵匆忙的跑步声传来,他站起来张望,一个苗条的身影从巷子里跑过来,是阿云!
阿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喘息:“我怕你着急,一路跑过来的。我找到一个地方,咱们去吧。”
许锋问:“多少钱?“
“二十块,今晚先住下,明天再找。”
许锋跟着阿云,在巷子里绕来绕去,穿过两个路口,又进了一条小街,进了街尾一家门上写着“旅店住宿”的人家。
老板从门口一间屋子出来,给他们俩登记了一下,领着他们进去,院子里没灯,看不清楚路,角落里跑出一只狗,绕着阿云和许锋的裤脚闻来闻去,阿云躲着狗,老板呵斥狗一声,狗颠颠的跟在老板旁边。
阿云和许锋的房间靠在一起,许锋进了屋,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又出来叫阿云,阿云说太累了,不想去买吃的,许锋分了一半饼干给她。
阿云站在门边,接过饼干:“你睡吧,明早起来,我们去找工。”
许锋屋里已经有两个男人住了,两个人都还没睡,蜷腿在床上说话,许锋朝他们点点头,坐到自己床上,把包放在枕头旁。他把被子铺开,花布被面的被子有点潮味,被头发黄了。他找到一个杯子,刷了刷,倒了杯开水,吃完饼干,怔怔地坐着。
一个男人问许锋是不是要睡了,他们想关灯了。许锋说好。
灯灭了,许锋躺在床上,被子上的霉味和汗味袭入鼻孔,他翻来翻去,又不放心的伸手摸自己的包。
同屋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男人沉重在木板床上翻身。
外面的光渗入屋里,许锋模糊的看到屋里黑魆魆的床和桌子。他裹紧被子,又觉得热,翻来覆去,最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