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的爱情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没谈过恋爱,一定是人生重大遗憾。但古人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婚,估计有这种重大遗憾的不在少数。所以上古时候人们天真烂漫,《诗经》里有很多美好的爱情诗,南北朝之前也还有一些表达夫妇恩爱或思念的诗,到后来礼教越来越严格,爱情诗就走了样,大部分是文人赠妓女的作品,偶尔有一些写给老婆的诗,又以悼亡之作最为出色。前者可以理解,婚姻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文人们只好在青楼寻找恋爱的感觉,后者呢,未必是夫妻感情有多深,也许像加缪说的:我们赞美和怀念亡人,因为我们不必再对他们尽什么义务。是啊,要是老婆生前你就对她情深意笃,何必纳妾或去青楼呢?
至于小说里的爱情故事更是稀奇古怪,唐宋小说里的爱情,比如红拂夜奔,只是离奇情节的调味剂,好不容易到了元明清,有些小说以男女之爱为主题,《西厢记》里小姐书生一见钟情,《金瓶梅》里肉欲泛滥,《聊斋志异》里穷书生对花妖狐魅意淫,但是就没有一个正正常常的、温馨可靠的、你爱我,我爱你,咱俩好好一起过日子的那种普通人的爱情。总而言之,在南北朝之后,中国古代文学里的爱情是扭曲的,变异的,呜呼,我为古人掬泪一把。
所以我读到《儒林外史》时,看到里面竟然有描述普通恩爱夫妻的章节,很惊讶。
《儒林外史》绝对不是爱情小说,它诙谐尖刻,刻画了一个个被名利扭曲的文人,白描功夫一流,幽默精神也是古人少见。不过里面顺带写了一对很可爱的夫妇:杜少卿与杜娘子。
杜少卿是谁呢? 引用书中一个文人的叙述:”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宫,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
杜少卿被视为“败家子”,一是因为他广交朋友,花钱大方,二是不事科考, 三是带着老婆吃喝玩乐。第三点尤其被人诟病,《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标题前一半就是“杜少卿夫妇游山“。杜少卿在老家天长把家产散去帮助各种朋友了,后来搬到南京,住在秦淮河边上。他老婆杜娘子刚到南京,想去看景致,两个人就到清凉山上,借人家的园子摆了一桌酒,吃喝流连,杜少卿喝醉了,走出园子,牵着杜娘子的手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旁边的人都笑嘻嘻的看。
这夫妻俩挺有共同语言,首先,两个人心都很大,杜少卿出门中途没了路费,连杯茶都喝不起,幸好碰到了朋友,资助他回家。他回家后把这个当笑话讲给杜娘子听,老婆听了也笑。
其次,也都不太在乎钱财,杜少卿把家产散尽,还要盘了房子,搬到好玩的南京去住,和杜娘子商量,她竟然也赞成。
而且,杜少卿三教九流都爱结交,杜娘子也不分阶级,卖花的姚奶奶,泼妇王太太,卖诗文的沈琼枝都可以是她的客人,谈的高兴。
最要紧的是,两个人对于未来的期待很一致:不要去做官受拘束,只要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杜少卿老爸的一个故人推举他去做官,他赶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手帕包了头,睡在床上,说自己得了暴病。杜娘子还笑,问他为什么不去做官,杜少卿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杜少卿的朋友们经常替他不值,觉得他这样一个倜傥的人,“整日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真扫兴!(超过三十岁的女读者们,咱们在清朝已经是老嫂子了。)朋友们劝他纳个年轻漂亮的妾,”红袖添香夜读书“是多少文人的梦想!他回答说,娶妾最伤天理,“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这个思想在清朝够新潮。
其实,在古代做恩爱夫妻也不难,难在克制欲望,知命乐天。杜少卿和朋友聊到“女曰鸡鸣”这首诗经里的诗时,说朱熹解释的不对,这首诗不是讲夫妻俩互相警戒,提醒对方尽责努力的,他说:“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
这是一条婚姻和睦的真道理,书里另一对夫妇,才女鲁小姐招婿蘧公孙,原以为他是个才子,结果婚后发现蘧公孙喜欢作诗,不喜欢八股,鲁小姐痛不欲生,几乎活不下去,还好奶妈劝她把当诰命夫人的希望寄托到儿子身上,才勉强和蘧公孙过下去。
就连书里的青楼女聘娘都想着恩客陈木南将来做了官,接自己出去做诰命,她一边榨他的钱财,一边想着做官夫人,结果陈木南没做官,钱也花光了,聘娘觉得自己人生无望,出家做尼姑去了。
你看,在清朝,社会给男人的压力是做官,给女人的欲望是做诰命,抵不住社会诱惑和压力的男女们都被做官这条鞭子抽的提溜转,男人做了官,女人面上有了光,则夫妻恩爱,否则便鸡飞狗跳,或日月无光。这不仅是清朝了,苏东坡的日记里都写过,他因诗案被查抄的时候,家里女人们就哭骂:为何要做这惹祸的文章,之前他登科发达的时候,家里可没人埋怨他。
这条经验放到今天社会依然成立,不过当今社会给夫妻们的压力不是当官,而是金钱。正如名利可以扭曲《儒林外史》中的文人,金钱也可以扭曲现代人。没有想清楚为什么活着,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不可避免要去和别的夫妻比较:别人有钻戒,我也要有,我家的房子太小了,老公/老婆挣钱不多,孩子留学的费用够不够,车开了几年已经不体面了,哪天去欧洲度假。。。如此种种,永无止境,焦虑、担心、愤怒、得意、失意此起彼伏,难得有平和的心态享受两个人相处的好时光。
杜少卿和杜娘子的故事其实就是《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自己的故事。吴敬梓同样出身富贵,却豪爽散金,从安徽搬到南京秦淮河居住,被人推举做官而不就,他和第二任妻子虽然贫困,却相处融融。虽然有记载说吴敬梓老年穷苦贫困,但谁说贫困夫妻一定百事哀?《儒林外史》那样高超的讽刺和幽默岂会是一个怨声载道的人写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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