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境界
“好兄弟云门,拈十方世界,在柱杖头上,作个道场。尽十方诸佛,诸大菩萨,一切众生,总在柱杖头上结制。”
这是天童点赞同道的句子。
青原若是看到,就笑了。柱杖是啥他忒清楚了,俗名拐杖,学名禅杖。所谓柱杖子与山河大地,名为两个,本质一体;虽言一家,作用而别——能说出第三境界的人,他能不明白这个么?
所以说凡惺惺相惜者,须在同一层面、须是同一〇中人,否则越说越乱,不如不说。
于是他搁置了拐杖,他单取山河大地,来给知音(或弟子门生)讲述自己参禅经历的三重境界: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
——《指月录》卷二十八
就是说:
未曾参禅前,见山水见山水;
有个入处时,见山水不是山水;
到了休歇地,山水仍然是山水。
就是说:
你懂我说得啥,知言外之意晓弦外之音,咱们吃饭去,不明白的不约——所以不要以为这是卖老之言哈,“老僧”者,非其本人肉身,喻道耳。
此青原惟信(的证见),非彼(唐代慧能弟子)青原行思。
此“山”此“水”,亦非彼山彼水,是“山河大地”的代表,紫阳真人曰“如来妙体遍河沙”。
long long ago,山水自然是那山水,而人脱离了自然,所谓“道不远人人自远道”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谓“人人憎个个笑”。
参禅前的世界,就不多说了,混沌死而人得活——就是众生在识神“指导”下的存在状态。
而吾人修道,于静笃时分,于六根脱落之际,“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皆为“识神退位”,所以山水不是。
别说山水皆非了,心境亦皆非矣:
拿出自己曾经的日记啊、作文啊,这真是我写的么?是笔者曾经的情怀或情绪么?
换言之,一个社会化的、组织化的、逻辑化了的头脑,忽然面对一个“不辨是非”的真理时,只有瞠目结舌。
吃过砒霜,吃过金子,甚至吃过粑粑……
早年读南老的书,很惊愕。聆听这些过来人谈他经历的细节,可以看出那投入者的决绝之心,可以看到由迷信向理性转变的节点。
是呀,南老跟人说这干什么呢?
人以为他在跟你说笑话,或者插科打诨?
他是在给人说,“天下修行是旁门八百,左道三千啊!”
他是在给后人留言,社会上有多少说法布道的,都属于歪嘴念真经,古今皆然。
见粑粑不是粑粑,与见山水不是山水,是一个问题的两种描述。
概而言之,这只是一个短暂过渡,是天人合发之作用,是转识为智、“反者道之动”的拐点。
穿越了这关口——
或者过去这个“应激状态”;
或者说这药劲下去了;
或者说“绝后再苏”后;
见了粑粑,嗯嗯,还是粑粑。
为什么见粑粑不是粑粑?
只缘缘起性空、“银山粉碎”、六根脱落时,“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空中亦“无色身香味触法”,空中亦“无眼耳鼻舌身意”——佛经所言,何其直白!
为什么看不懂?
说了,隔着一堵肉墙咧——曰“色不是空空不是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换言之,见色非色见空非空,会么?
请大颠说法就是:“圣贤不见有色有空,内外无分别,常自寂灭相,光明动耀,遍周沙界。安色空二字,俱不可得。”
请青原说法就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所谓不方不圆、非色非空,都是直接陈述修行的体验(的哲学总结)。
而能与捧读之间,会心一笑者,鲜矣。
返本还源已费功,争如直下若盲聋。
庵中不见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红。
——廓庵《十牛颂》
于休歇处所、无为地域,即“元神主事”、真如法界下,观本地风光,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皆因为我就是山水!所以,柱杖子也就是山河大地喽!
换言之,我与山水,已然“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庄曰“混沌”马祖说“即汝便是”。
咱放下话头,咱用“正常的”对话,好好说话,那这第三禅境就是:
见山(我)是山,见水(我)是水——因为尔时“无我”矣!
故而只说山水,不提“我”也罢——憨山说“空中人”。
嗯嗯,未修前的“世界观”,还要说么?
那是大众的日常状态哈,观众可谓无一不知无一不解:
人见山水时,山水自是山水,人自是人——说了,两者之间隔着一堵肉墙嘞。
嗯嗯,即便人们引圣人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又说山水很治愈哈、很“疗伤”哈,但是毕竟也不知山水之本质啊,不知山水在圣人眼中究竟为何物……
一叶乘风去,扁舟趁水还。
山盘旋若蚁,江宛曲如环。
身与空云合,心将水月闲。
万峰归卧稳,寂寂掩松关。
——憨山《凌江雨过放舟还山》
请僧肇说,“会万物为自己”。
请云门说,“拄杖子化为龙,吞却乾坤了也。”
请宗杲说,“过去诸佛现在诸佛未来诸佛,尽在径山柱杖头上,同时放大光明。照十方法界,直得山河大地万象森罗,一时稽首。”
请憨山说,“内外一齐拈却,大千世界全身。”
请回道人说,“口对口窍对窍”。请紫阳真人说,“内药还同外药,内通外亦须通。”“内外圆通到处通”。
竺法护译“天见人,人见天。”
僧睿再译,“人天交接,两得相见。”
鸠摩罗什裁判后生胜出,曰“善哉”。
平头五十沧江叟,寄迹三家桑柘村。
樽酒不知谁主客,柬书相伴过晨昏。
有时独步来沙际,尽日清谈倚树根。
一任傍人笑迂阔,此心欲与白鸥论。
——丘葵《寓居姚家村》
所以老僧留的作业,“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
人当复以“不同不别”呢,还是“亦同亦别”?
这要看人手里有没有柱杖子。
未起修前:
我看山水时,我自是我,山自是山,水自是水,主自是主,客自是客。
在休歇处:
“来去是客,不来去是主。相念无生,即没主客,即是见性。”换言之,我看山水时,我自是山水,山水自是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啧啧,“只有”这二字,自个咂摸吧。
咂摸得出“忘情默照”之趣,“许汝亲见老僧”——
呵呵,说了,且莫以为老人家在耍大牌:
老僧=如来,如来=虚空,虚空=真空妙有,真空妙有≠啥都没有,赵州说“是方是圆”。
嗯嗯,弟子问“如何是出家?”赵州还说了,“不如见老僧”啊!
注意这里:
老僧≠赵州本人,老僧=如来!
因为第二种境界,就是我们修行生涯中的“拐点”,即青原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之“入处”——值得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着说:
维摩诘说“芥子纳须弥”,雪峰说“尽大地是药”,虚云说“春暖花开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这些都不单是比喻,这是“慧剑当心刺”之际,“心亡法亦亡”的那一瞬间,所谓“银山粉碎”。
“心碎”成了个甚么情形?碎了一地,“遍一切处”。尔时,“六根脱落”、“识神退位”,用现代语言说,彻底失忆了:人与世界混沌一体,靠什么去识别山水?或沉迷于痛苦不能自拔?
这就佛陀解决“苦谛”的药!彻底的”移情“、彻底的”物化“,雪峰说“尽大地是药”!
赵州说“不方不圆”观世音说“色即是空”,肇译“真空妙有”——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