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作家影像：人邻
《野草》作家影像
人 邻
汉族，河南洛阳老城人。著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著）《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秋水欲满君山青》等。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曾获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江苏省首届紫金山雨花文学奖等。
原来是这样
看这篇小说的时候，很为这位僧人惊讶，觉得不仅是了悟生死，而且是懂得大的人情世故的人。对一心向善的僧人来说，这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吧。不然，就这样追下去，少女和少年都该怎么办呢？僧人也许知道，时间会解决问题，也果然是这样，时过境迁，一切顺理成章了。我亦喜欢沈从文写的《萧萧》里的婆家，童养媳萧萧怀孕，婆家觉得耻辱，那里习惯是可以沉塘的，但孩子无辜，还是先奶着孩子再说，而后来这一家人竟几乎是喜喜欢换接受了。多好的故事，多好的人家。
对中国的僧人来说，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吧，也许是我们不知道，但这样的睿智恬淡，实在是少。这也是不凡的僧人跟凡人的区别吧。这位僧人若是写诗，亦是会写到叫人叹服的程度的，因为知晓一切，直到万事万物的背后。
写作到一定阶段，才知道哪里是写作，全然是修炼。那么多急急忙忙的诗人、作家，急忙做什么呢？天下之大，你从飞机往下看看，人在哪里呢？人写的书，在哪里呢？八千公尺以上，还有一万多公尺的飞行，下面都是云，浓云，这才知道上苍的仁慈。没有这厚厚云层，夏天不把人晒成肉干才怪。万物呢？哪里可能存活。人在高处看看想想，就知道人的渺小，跟石头草木水流一样，甚至还不如呢。洗脸的时候，照一下镜子，照照，小孩子是喜庆的，人一大，是会厌恶自己的。为什么会厌恶，因为过多的欲望。大地河流，没有欲望，即便有，也是大欲望，合于天意的，因而才好看，才有宽容的底气，滋养得起万物。
转过头说，我写了那么多年所谓的诗歌散文，自家回顾的时候，也似乎觉得半生不全是虚度，也算是写了几行差不多的文字。差多少？差了不少，也许差了太多。记得好像是俄罗斯那位作家说的，我怕我的文字对得起我受过的苦难。抛开苦难这个词，能不能对得起自己的生活，对得起上苍赐予你的生活，真是难说。
我于生活所求甚低。我亦厌恶那些张狂的人，不管他有多大的才能。其实真正的大才，都是低调的，因为知道唯有万物才是高的。尚且要很高的人，才能低调。所谓平易近人，是那些真正人物的事情。寻常的人，低着头，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不绊跟头。有这一点，我才能慢慢写下去。
于我来说，这年纪，慢慢心境会变化。这变化就是我近几年的诗，还有散文，开始真正缓慢起来，松弛一些，也似乎丰满一些。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万事万物都有另外一些认识，有些似乎深入了一些，也有些觉得本来就是那样，人强求不得，改变不得，你得顺从着。万物都顺从，你怎么可能不顺从呢？顺从了之后，就是感恩，感谢，感激。凭什么你来这世上一遭，是有缘由的，对一个写作的人，是要你经历苦辣酸甜，要你说出来写出来；尽管，说出来写出来，也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也许，根本就没有意义。
其实，这样的顺从，挺好。年轻时候的冲劲，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力量，莽莽撞撞的，似乎有些生气；现在，转头看，那些力量都不和顺，歪歪拧拧的，力量是用不好的。赫胥黎尝对人说，他希望能看到一位诗人从少年一直写到生命结束。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他里面还有一个意思，是说，到了晚年才真正能以诗歌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共存。诗歌不是抒情，更是人生经历的回味和沉淀。诗人对生命的感悟，比如沉淀了八十年的感受，总是不一样的力量。当然，这个少年要一直到耄耋之年，必须一直保持创造的力量。但这样的人，太少了。也有些，将就活着而已，所谓暮气，是叫人不忍见的。老而成精，成妖精，才好。木心，即是。看他在讲课时候跟世界古今大师隔空品茶对话，犀利亦是亲切，就知道他们是可以面对面的。木心才是当得起诺奖的，虽然他未必看得起这人为的奖项。何况他的那些文字，怎么翻译呢。诺奖其实是翻译文学奖。
大概2008年，在家。背景是现在尼泊尔大使馆文化处任职的老朋友张冰从非洲那个国家带来的画。
前几天，回父母家。父母老了，我来，母亲就不用做饭，父亲也用不着笨手笨脚地帮着母亲。但其实每次回去做饭，虽然我手很快，母亲总是要在一边帮点什么。因为要炖鱼，母亲先是帮着剥蒜。老了，总是手脚不利索，母亲将蒜放在一只大碗里，用水侵泡着，说，这样好剥。其实这个季节的蒜皮已经干了，很容易剥下来。母亲坐在沙发上，因高度近视，要把蒜放在距离眼睛很近处才看得清楚。我看着母亲剥蒜，知道她老人家是要证明，我还有用，我还能干点什么。每每要剥蒜，其实我几下就弄好了，但还是由着她慢慢剥。炖鱼的时候，我洗别的菜，切菜。鱼在一边的火上炖着，母亲又凑过来，看看鱼，说要翻一下。我还没有顾上，母亲就用铲子把鱼翻了过来。整条的鱼，忽地翻过来，把锅里炖鱼的汤都溅倒了锅台上。而父亲早早就泡好了茶，见我忙，也怕我早上没有喝茶，渴了，竟然把一杯茶端到了厨房里，看着我喝了，才端着空茶杯出去了。
这细节的意味，要到了某个年龄才能悟到里面的意思。领悟到里面的意思，领悟而坚定，顺水而又有点稍稍逆着，就能接着写下去。对我来说，还不断有创造力（我以为还是有创造力的），是幸运，还是不幸运。这年龄，人会看得更多更深了，亦经由一些事情，似乎渐渐要看到人生的后半段，心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而这创造，似乎的绵顺里，另有老骨头的透彻从容和抵御。
前段在上海，在很洋派的有菲律宾歌手的酒吧里，见到年长的人，在那里一脸无所谓，开水也烫不惊，金砖也砸不动那样，亦生亦死地跳舞喝酒玩，心下是很为他们悲哀的。可是，也许他们就是这样，钱多的花不完，时间多的没有办法，没什么事，做什么呢？什么都经历过了，也就这样吧。上海人把这样的人，叫老克勒。这样的人，可惜不写什么，若写一些什么，应该是有些意思的。至少，与我们这些人写的不一样。可惜，我们看不到。
世界，就是这样，许多不该写作的人，写作了；而可能许多该写作的人，反而没写。我是那个应该写作的人么？我不知道，虽然已经写了三十年。
十几年前，准确时间记不清了。第一次去黑龙江，北京直飞佳木斯，又转双鸭山。照片的背景是双鸭山一个林场。第一次感受到雪可以下得那么厚。空气极其清新。最冷的一天，深呼吸，空气入肺有微微疼痛的感觉。背了一个黄军包，双鸭山的朋友说，这破包像是要饭的。后来，朋友送我一只新包，到现在也没有背。
大约2000年前的一两年，去兰州边上的一个县城的青城镇。那是一个古老的小镇，有许多清代遗留下来的老宅子。在一家的后院，已经改造成民俗博物馆的地方，看见小小石磨，推上几下。
2006年，这一次记清楚了，因由是这一年在三联书店跟韦尔乔合作出书，在北京认识了三联的编辑张琳和在京的画家纳托。一天，张琳和纳托陪我去看古希腊艺术展，在展厅拍下了这幅照片。
2008年吧。在家。背景是我杂乱无章且堆得满满的书架。我右臂肘弯处那幅面孔的小画，就是画家纳托所赠。
2013年在银川一座寺院。拍摄者是上海的画家项晴。这幅照片多家报刊刊用过。我历来不习惯拍照，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照片。
应该还是2013年。老友阿信约我去甘南。拍摄地点是合作到九寨沟中间的花湖。从来没有这样夸张拍照过，第一次这样。细心的人可以看出，那个黄军包终于换了。
2016年7月，在甘南扎尕那。拍摄者是甘南的朋友王朝霞。她拎着相机跟着我，要给我多排几幅照片。走到一处油菜花开花的地方，我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