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父亲的冬天(小说)
父 亲 的 冬 天
牟 民
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脑子开始遗忘。忘了吃饭,忘了抽烟,忘 了干活儿。过了八十五岁,喜欢满山溜达,溜达够了,一个人孤零零蹲街头。因为他耳朵失聪,没办法跟人交流。当然早年耳朵灵敏时,大家都防着他,不愿跟他交流,因为他是国民党党员,国民党残废;反过来,老头也自知之明,怕给人添麻烦,干脆独来独往。一出门,他就关闭了语言大门。
他蹲起街头来,没有了时间概念。眼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一只鸡在面前觅食,他把目光落在鸡身上,鸡不动,目不转。鸡走了,目光还在原来的地方。太阳毒辣得把门口烤成了火炉子,父亲没感觉。西北风带着雪花,小刀子般扫过脸蛋,父亲没冷意。仿佛眼前的这个世界与我无关,我也不在这个世界里。
你不叫他吃饭,他不知回家,这真是惨了!从父亲木然的表情看,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婴儿状态。
问他过去的事情,他茫然无知地望着你,一副针攮不进,水泼不透的麻木。
比如,爹,你在国民党部队的机枪班,打日本鬼子,一次能撂倒几个?
他无动于衷,你继续问他,他仍旧不知所云地看你,看了不知多少时间,他忽然说,我么时候闭上眼睛呀,么时候去化骨呢?弄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后背唰唰的,如爬行了一条蛇。
医生说,老人得了老年常见的阿尔茨海默病,俗名叫痴呆症。这就是说,父亲不但生活在 无声的世界里,也生活在无知的岁月中。每每看到父亲如个孩子的模样,大小便常常在裤裆里,裤子整天湿拉拉的。母亲被折磨得十分疲累,累草鸡了,会说上一句,你个老东西,真不如瘫痪在床。这可好,能动能走的,就不会自觉地吃喝拉撒睡,我不知哪辈子欠你的。
父亲当初扛够了活,正好国民党军队下来抓壮丁,父亲二话没说,便跟着走了。一走五年,不见音信。打台儿庄,他被炮弹轰掉了半截胳膊,拿不起枪杆子了,部队给了他五十个袁大头,让他背着铺盖回家了。父亲成了一个半半人,一个不待人亲近的国民党的残废军人。一进家门,他那个老爹我的爷爷,看见父亲残了左胳臂,丧着脸儿说,你这是怎么了,出去游了一圈儿,游掉了一条胳臂?
父亲放下铺盖,从铺盖卷里摸出一个布兜,将五十个大洋哗啦哗啦倒在炕上,又倒出六个红色的奖章,我爷爷看见大洋,才放开了脸儿说,回来好,回来了,起码还留条命,没有堵枪眼当炮灰。
父亲虽然提溜一只胳膊,可成了家里的整劳力。家里分了五亩地,全靠父亲一人管理。叔父和姑姑念书,爷爷从来不喜欢种地,挑着个担子,沿街卖针头线脑的,乡间叫他货郎。
除了摆弄五亩地,父亲抽空帮村里军属们干活儿。他虽然半半人,庄稼地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耕地播种,锄地,拔麦子,砍苞米,一只胳膊照样顶得下来。春天送粪,不能推小车,便用骡子驮粪。家里养了一匹骡子,父亲左手握锨柄中间,半截右胳膊拢着锨柄后尾儿,一铲一送,一大铁锨土粪进了驮筐。不用十分钟,两驮筐满满的。喊一声,走啰——
骡子驮着粪,进了地,站下。父亲站在骡子一边,肩膀一扛,右手一掀,驮筐里的粪便撒到了地里。右手轻轻一提,将粪筐熨帖了,赶着骡子出了地头。
第一年,父亲种了五亩苞米,每亩打了一千二百斤,他成了村里的种粮高手。
父亲残废回家,已经二十九岁了,到了成家立业的岁数。奶奶多次托媒人给父亲找媳妇。媒人也给介绍了不少姑娘,可人家一打听,便不同意了。有的姑娘来跟父亲打对面,一看父亲提溜一只胳膊,黑黑的脸没有笑面,仿佛人欠了他什么似的。父亲又不愿说话,像个哑巴。而且他当过国民党,姑娘们如碰上了瘟神,吓得立即走人。
爷爷做小买卖回来,喜欢喝小酒,喝个差不多了,对面前的儿子说,你打一辈子光棍吧,谁叫你脑子缺根弦儿,跑着去当了国民党?
父亲吃着饭,不吭声。
爷爷继续念着,我这辈子不知得罪了那路神仙,到现在还没看见孙子的面儿。天啊,你想让我牟家断根呀。
父亲听烦了,扔下筷子,走到院子,拿起镢头下地了。
父亲很孤单,闲暇坐在门口,吹着沙哑的口哨。口哨十分响亮,曲调悲凉。爷爷听了,在家里嚷着,牟天秋你个该杀的,你嚎丧呀,我还没死呢!
父亲走向田地,在地头吹口哨,一直吹到眼泪蒙蒙的才回家。
多少次了,父亲独自一人在地头苦思冥想。他把愁闷撒到田地里,把心里的苦楚吹给麦子听,吹给花生苞米听。有一个人听见了,那就是母亲林大梅。
林大梅虽然被日本鬼子的枪子伤了左眼,但却没有给她的俊俏带来致命伤害,她依然脸蛋娇美,白皙中透着健康的红彩。不看那只玻璃眼,单看左眼,明亮光彩,精神矍铄。林大梅高身材,长期的革命锻炼,凹凸有致,堪称袅娜的一株梅花。何况她成为我们家乡的革命典型,大人孩子心中敬仰的英雄,用眼下流行的话说是范儿粉儿。林大梅十六岁入党,在县大队当卫生院,枪林弹雨里不知救过多少伤员。许多未婚男子,都希望娶她,娶到她,便是娶到了革命。
但林大梅不着急,冥冥之中有一个人在等着她。那就是父亲牟天秋。
这么一个立过功的好男人,在抗日战场上,杀起鬼子来,也会干净利落,毫不手软的。可他经常蹲在地头吹口哨,吹得苦泪悲悲,这给林大梅心里的那柔软的一面深深的感动怜悯。听了多少次口哨声后,林大梅静悄悄走到牟天秋身后,拍拍他的肩头说,天秋,杀鬼子的劲头哪去了?男人嘛,应该不惧一切困难的。
父亲站起,摸摸湿润的眼睛,说,我心里苦啊!大妹子。
苦啥,不就是没老婆吗?我给你当老婆!
父亲惊慌地后退一步,摇摇头,不不,妹子,你不能这样想。你可是政府的脸面。我是啥,国民党呀!
你国民党不假,你没打过内战,你只打过日本鬼子,你是我们国家的好男儿,我看上你了,明天你就去我家提亲。
就这么着,母亲嫁给了父亲,这成为当时的一大新闻,震惊了所有的村人,惊呆了当时的政府。母亲父亲,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开始了真正水乳交融的结合。母亲就是母亲,做什么都惊天动地,她的思维总是那么超前。
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如一把大伞罩着父亲。
见母亲如此劳累地伺候父亲,我们兄妹只好轮流回家,帮着母亲。
好在我退休了,时间充裕,伺候父亲,除了要耐心外,一切都不成问题。
老年痴呆症,是我们的家族遗传。爷爷晚年得过,大伯二伯得过,到了父亲,依然没有逃过。想想自己的未来,我不免也有些担心,怕走父亲的老路。所以,除了运动心情豁达外,抓紧时间看书写点儿东西。医生说,要防止老年痴呆,用脑是最好的锻炼。
一写,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隔三差五,在报刊杂志上发个豆腐块儿。积累下来,有了客观的成绩,被退休的同行们刮目相看,他们都称我为年轻的老作家。听了人家的赞美,我不知天高地厚,真把自己当成了作家中的一盘菜。我更积极了,如条狼狗一样,寻找着生活素材。随着题材的枯竭,我开始翻开家族的历史记忆,不知深浅地舞弄起了大部头。
可是,我动笔晚了,父亲这座材料宝藏在他人生之冬封闭了,他那心灵的大门,恐怕永远关闭了。
那个交九后的一天傍晚,北风暂歇了,院子里积攒的阳光发出微微的暖意。夕阳西下,西 半天一片殷红。我和父亲闲坐在院子里,父亲满脸走着粗深的皱纹,略显红晕,望着西面天空出神儿。他下劲嗅着清冽的空气,欲把冬天的味道全吸进肚子里。
跟着父亲的目光,我也欣赏那少有的胭脂般的天空。多好的平和,多么好的安静生活呀。我为生活在如此环境里骄傲,为此时的幸福安康销魂。
我情不自禁地拿着一根草棍儿,在泥地上写了一个“中国”。
父亲低了头,看我手动后,留下了两个字,他脱口而出:中国,中国!声音苍老,仿佛从深山里穿越而来,带着历史的沧桑,走进这个冬天。
我惊呆了,父亲并没有完全失忆。他还记得那曾经认识的字。
我把地面抹平了,又写了“牟天秋”三个字。父亲盯着我手中的草棍儿,等我写完,他又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什么。他望望我,疑惑起来,好像在向我发问,你写的啥呀?
我又重重地写了“牟天秋””三个字,线条清晰,父亲看看,无动于衷,默然地不说话。
我再写其它的字,他低头望着地下,无声无息。继而抬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时空,面目也随着模糊了。
我不禁泪流满面……
ZUOZHE JIANJIE
作/者/简/介
牟民,山东栖霞人。高中语文高级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栖霞作协理事,烟台散文学会理事、烟台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曾在《小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朔风》《时代文学》《胶东文学》《青海湖》《山东青年报》等发过十几篇。散文在市级省级刊物上发过三百多篇。曾获过县市级七次小奖。偶有诗歌发表。出版散文集《杏坛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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