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兴/悠坠儿（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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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 坠 儿

刘继兴

三婶死了。院子里来了很多人，且老的老，小的小。

三婶死得突然又蹊跷，头天晚上二娘还见她端着碗在大门口吃饭，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最早发现三婶断气的是二娘。二娘和三婶是邻居，喜欢串门，在这寂寞难耐的冬季，时不时就进到了三婶的院子里。这天她和往常一样，未进门就喊，三婶呢，起来没？没人应，索性推开屋门，见三婶在床上躺着，说，懒虫，咋还不起，日头晒着屁股了！仍不见回应。就有些忐忑，以为病了。过去一看，见三婶脸朝一边歪着，嘴角处似有血迹流出，就急忙喊人：大家快来啊，三婶不行了！

但喊来喊去，见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一个管用的都没有。因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眼下村里就剩些缺牙噘嘴的老人和孩子。

二娘着急，说这可咋整！有人催促二娘，赶快给三婶儿子打电话吧，让他速回。二娘说，谁知道电话呢。大家便怔在那里。三婶平常和你关系那么好，咋没把电话告诉你？有人挤兑二娘。二娘摇头，说没事没需的，她告诉我那干啥！再说了，就是告诉了，那么大一串数字，谁能记得住？大家想想也是。

三婶已70有余，一生节俭，三十岁死了丈夫，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日子的清苦可想而知。多年来，为孩子生长，三婶没日没夜操劳，在种地越来越不值钱的时候，三婶也跟村子里其他人一样，不得不外出打工。但三婶不像有的人那样走得很远，她不想走远，最多到百里外的省城。要不就在附近城市。因为孩子正在上学，怕有事，她要经常回来看看。如果没事，上午回来下午还能赶回去，不耽误挣钱。所以那些年，大家总见三婶来去匆匆。

渐渐地三婶家的生活就有了起色，先是把房子翻修了，并添置了一些时新的家具，什么电视啦，洗衣机啦，电动车啦，电冰箱啦等，别家有的她都有，别家没有的她也有了。这在当时是非常显眼的。连最能挣钱的包工头村长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不知道她用了啥招，竟然在短短几年间就富了起来。于是有人便议论猜猜：三婶一没技术，二没力气，凭啥富恁快？特别是看到三婶那张脸越来越嫩，衣着打扮也新潮时鲜，穿起了紧身衣和高跟鞋，俨然像个傍大款的小姐，便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种只赚不赔的肮脏买卖。笑贫不笑娼吗，不然一个女人哪儿来恁多钱？那时三婶刚三十出头，脸子身段还都说得过去。但这只是大家的猜猜，究竟怎样谁也说不清楚。

眼下两个孩子早已成家立业远走高飞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孤灯孑影的生活。但三婶并不觉得孤单，因为村子里像她这样的孤寡老人很多，没事的时候三婶会和那些老弱病残围坐在一起，家长里短拉东扯西：他婶子，最近有人回来看你没？二娘问。二娘和三婶同族同辈，比三婶小几岁，年轻的时候两人关系不错，平常和娃们生了气，心里憋屈了，三婶总爱找二娘说。有一次，二娘试探地问三婶，你在城里干啥营生？挣那么多钱？能不能让俺也跟您去一趟？三婶脸子便有些红，说伺候人的活，你干不了的。完了就故意打岔错开话题，要么就借故去厕所，二娘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不知道是妒忌还是嫌弃，渐渐地大家就不和三婶来往了，和三婶一直保持关系的只剩二娘了。

这时有人看到三婶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说三婶没死，我看见她嘴唇动了！二娘就急忙把手伸到三婶鼻下，试探鼻息，完了又抓起她的手脖摸了摸脉搏，感觉三婶的手还软着，尚有余温，想必是刚断气不久。说赶快叫救护车，说不定还有救！但大家却面面相觑，因为都没有手机，再说就是有也都不会用，咋联系？情急之下二娘忽然想起一个人，说赶快喊阿婆来，让她给三婶悠坠儿。有人便应声去了。

阿婆来了，手里拄着拐杖，一颠一晃地，像探测地雷。阿婆是村里的长辈，也是同代人中年岁最大的，懂巫术，会悠坠儿（类似于祈祷叫魂）。平常谁家孩子受到了惊吓，哭闹不停或发烧不止，就把她请来。阿婆把悠坠施法当成一件积德行善的事，从不收钱，通常情况下只要主家一碗荷包蛋，以示对神灵敬畏。三婶和二娘当初孩子小的时候都曾请过她，只是后来年纪大了，村里年轻人都不信邪了，阿婆那里便很少再有人光顾。

二娘简单把三婶的情况向阿婆说了，阿婆点点头，让人到厨房端来一碗水，在筷子头处拴了一根系了铜钱的线。然后手持筷子，让那铜钱在水碗上方悠悠晃动，嘴里念念有词：她婶子，回来吧，知道你委屈，不想走，大家都想留住你。阿婆边悠边寻思，眼下三婶就自己一个人，况且已经死了，谁给做荷包蛋呢？因起得晚，阿婆没来得及吃早饭，此刻已经饿了。

这时大家便一起跟着附和：是呢，回来吧，你要走了以后我们还和谁说话呢！说完一起看三婶。见三婶毫无动静，阿婆继续说，若愿意回来呢，就走直路，别拐弯，不愿意呢，也说一声，大家好为你超度。阿婆一边说，眼睛一刻不停地观察着悠悠晃动的坠子，但心思依然在荷包蛋上：应该让二娘给做荷包蛋，因为是她让来的，就她和三婶关系好。见坠子一直呈直线状来回晃动，二娘说，看见没，三婶舍不得大家，不想走呢！但话刚落音却见坠子突然改变方向，围着碗边转起圈来。二娘看不懂，问阿婆啥意思。阿婆说，三婶心里有事，放不下呢，想走又不敢走，想留又留不下，心愿未了啊。二娘说，想起来了，前几天听三婶说，儿女们春节给的零花钱找不到了，想不起来放哪了，不知道后来找到没。阿婆摇了摇头，说这个时候了三婶还惦记钱？也花不着啊。二娘说，不是她用，是想孙子了，留给孙子的。说等孙子春节回来发压岁钱的。还计划着给外孙女买身好看的衣服。阿婆说，这老婆，该死了还尽想着活人，也不知道儿孙们会不会为她伤心落泪。二娘说，如今啥都被钱代替了，钱就是爷啊！阿婆接着念叨说，你要是心疼钱呢，就走圆路，回头我让人帮你找找，找到了就给你送过去，是你东西都让你带走，大家谁都不会要。问二娘，平常三婶和你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心里有啥都跟你说，就没告诉你钱在哪？二娘说，她怎会告诉我呢，关系再好，钱财是分家的，你的钱多少，放在哪，会告诉别人吗？二娘对阿婆的问话显然是有些不满了。

阿婆之所以那样问是因为看二娘没有派人做荷包蛋，担心自己会饿肚子，白忙活。而二娘由于对阿婆生气不满确实把做荷包蛋的事给忘了。

但此刻坠子却不慌不忙地停下了。阿婆说，看来三婶不光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没吃饭，不然咋生气不走了呢？阿婆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提醒二娘赶快派人做荷包蛋。。但二娘此时还在为刚才的话生气，没理茬。这时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朝二娘望，二娘便急了眼，说你们都看我做甚？是不是怀疑钱是我偷的？阿婆说，并不是怀疑，因为平常就你和三婶走得近。二娘说，走得近怎么了？走得近难道就是贼？有人接茬，没说你是贼，因为今天毕竟你是第一个到三婶家来的，况且对三婶家的情况又那么了解。二娘说了解咋了？了解难道就是贼？我如果不告诉你们钱的事，你们还会猜疑我吗？我了解她什么？我就知道她过去在城里做过不光彩的事，挣过不光彩的钱。二娘竭力辩解，好像三婶的钱真是她偷的。但说过之后，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婶，因为她答应三婶不把她的事向外说的。所以马上补充说，其实那也不是三婶说的，是我自己猜的。

见二娘只顾替自己辩解，一直未提荷包蛋的事，阿婆就有些生气，说，不拣便宜不起早，越抹越黑。也许是为摆脱困境转移视线吧，这时二娘突然対门外喊了一声：看，宝清回来了！

大家一起朝外看，却看到一群鸡在那里低头叨食，并没有宝清的踪影。正待问，却见三婶“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说在哪？我的钱呢，找到没？

宝清是三婶的儿子，在外打工，平常很少回来，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偶尔回来看看。众人吓傻，高喊：诈尸了！诈尸了！夺门而去。

也许是鬼见多了，阿婆没走。不仅没走，还和三婶搭上了话茬，问三婶，你到底想不想走？三婶不答，说儿子呢？钱呢？阿婆说，人都快死了，还要钱做啥？三婶似笑非笑，说不是我要，是给孙子的。阿婆说，知道你疼孙子，放心去吧，我这就帮你找钱。完了晃了一下坠子，说孩儿快回来，奶奶想你了。若知道三婶的钱被偷了，就走圆路，若没被偷，是三婶自己记错了地方，就走直路。随即告诉三婶，你孙子说了，很快就会回来，你的钱在最了解你的人手里，不过你放心，我们会让她把钱还给你的，到时候直接把钱转给你孙子。三婶便扑通一声又倒下了，阿婆想，这回大概真死了。

三婶真死了。

事后，二娘问阿婆，当时你为啥不跑？难道真不害怕？阿婆说，那会儿我魂不在，帮三婶找钱去了。又说，人要是没魂了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早就没魂了，所以才敢给死人叫魂悠坠儿。

后来大家就渐渐不理二娘了，哪怕正在说话，只要见二娘过去，就立马打住不说了。二娘说话也不再有人接。二娘知道是三婶的死使自己遭到了牵连，但却有口难辨。于是便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交了三婶这样的朋友，更不该多事，让人请阿婆来悠坠。不然怎么会悠到自己头上呢？怏悒中竟慢慢病倒了，送医院被检查确诊为肝癌晚期，不久就含冤而去了。临死的时候二娘告诉家人，说还欠着阿婆一碗荷包蛋，要家人等她死后抓紧还上，不然到了阴曹地府也于心不安。

不久，阿婆也去了，最后那碗荷包蛋终于没来得及吃。临走她告诉身边最亲近的人，说二娘不够意思，还欠着一碗荷包蛋呢，到阴曹地府也得找她要！家人说，难道三婶的钱真是她偷的？阿婆便语焉不详，说那谁知道，是神灵告诉的。但马上否定说，神灵的话有时候也是不能相信的。大家挽留，说阿婆你不能走，你走了，谁还给我们悠坠儿呢？阿婆叹息，说现在大家日子都好过了，谁还相信啊，那都是过去苦日子给逼的。说完，吧嗒闭了眼。

再后来，人们看到三婶坟前有一男一女在焚香烧纸，边烧边哭，男的说，妈也，咋不等俺见您一面再走呢，您知道孙子多想你吗？女的说，妈也，平常给您的钱你咋舍不得花呢，攒着干嘛呢，您留给儿孙的钱找到了，就在您床头的箱子底下，这不，我给您带来了，说着将钱扔进了火堆里。那是三婶的儿子宝清和女儿夏岚。

第二天，三婶家来了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问宝清和夏岚，昨天你们俩在坟院干了啥？宝清和夏岚癔症了一下，说没干啥啊，就给老人送点纸钱。其中一个公安问，啥纸钱？真钱还是假钱？夏岚说别管真假，反正是我们自己挣的，怎么，给老人送钱也犯法？公安说，那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吧！完了就不由分说把两人推上车，带走了。

刘继兴，河南淮阳县人。先后在《大河文学》、《陈州文学》、《周口日报》、《周口晚报》、《阅读时代》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主要作品有小说《拉沙》、《今晚你住哪》、《毛叔》、《海生》、《那里盛产哈密瓜》、《三婶和她的石榴树》、《月儿高高挂边陲》《芦花飞扬》《漓江桂花香》等，在爱花城网络平台自出版中短篇小说5部，其中《拉沙》荣登该平台繁花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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