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冯思东/风景依稀乡愁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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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思东

乡愁,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传,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当空中再也望不到南飞的雁群,当梧桐树上的叶子黄了又青,我那不变的乡愁却又如此悠悠荡荡地演奏着,一如故乡那清远的笛声,缕缕不绝;亦如李后主的“离恨恰如青草,更行更远还生”。

老  村

老村东西长约两千米、南北宽一千余米,东西三条街、南北一条街道把老村划成个“丰”字,村中错落有致地分散着二百多户人家。

老村的房子大多是用麦秸混着泥土自家摔制的硕大土坯垒成,年久的墙壁灰土皮剥落,露出结着蛛网的小缝,被风吹进一些榆钱或者被小鸟衔着遗落进去的干瘪的楝籽,到了春暖时节,就会在人们的不经意间斜着长出一棵纤纤弱弱的小树苗,随风轻轻晃动,成为一道风景;也有些在土坯中间用青砖垒了顶梁柱的,屋顶则全部是小青瓦漫坡、筒瓦造成鳅脊,两端各安一个烧造兽头,兽头的脖颈处系着红布条,年代一久,红布条褪了红色变成灰白,在高处随风飘舞。

每天,老村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雄鸡啼鸣中醒来,迎着鲜红欲滴的朝阳、沐浴在一片浸濡了露珠的霞晖中,伴着家家户户升腾起来的炊烟,周而复始的平常而暄闹的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街道上便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吃过了晚饭都涌到了街上,在月光里成群结伙追逐嬉闹或做游戏。记得那时晚上最流行的游戏是十几个人分成两队,相距数米分别胳膊挽在一起排成一排站在街心,再一对一答向对方高声喊话——模糊记得是“大蒸馍,撂得高,恁的人们让俺挑”,“挑谁?”,“挑王奎”,“王奎不在家”,“挑恁弟兄仨”,“仨人不说话”,“挑个小老鸹”,“小老鸹不张嘴儿”,“挑上一条腿儿”……于是挑出对方一个最弱的,运运气,向对面的人墙冲去——若是冲出一个豁口,便将对方队伍里最强的俘虏一个押到自己的队伍、若是冲撞不开对方的人墙,便作为俘虏归到对方的队伍,直到有一方全军覆没——大街上充满了喧嚷欢快的气氛,直到家里的大人各自唤回家里睡觉。

到了深夜,老村在满天星斗的凝睇抚慰下,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恬静地沉沉睡去。偶尔,会听到猫在哪里的墙头上打架发出凄厉的急叫、随即归于寂静,一两声犬吠从深巷中响起、飘荡在空旷的老村,夜空中倏然划过猫头鹰迅疾而无声的身影……。

老村的北边,原先是大片的盐碱地,星罗棋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椭圆形的水坑,地面上长着高高低低或者贴着地面的各种植物——其中有一种我们叫做“酸不棘”的野菜,长着条形带着葺刺的叶片,拔下来就水塘中涮一涮,放到口里一嚼,一股青草汁液涌出,顿时酸得颊齿生津。

初春天气尚且寒冷时,水坑周边已经迫不及待长满了柔软的细细密密的水草,用两只手顺着水底的细沙慢慢地搂着捧起来,水草中就会有数不清的通体透明的小白虾和小得比大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青脊白肚小鱼儿,在手掌里冲撞惊跳——那时候,我常常想:这些一个个独立的、有时候干涸后一阵雨下来又蓄起水的沙坑里,那些小鱼小虾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常常掂着一只废弃的破胶鞋来到坑边——冻得手脸通红、弄得一身一脸泥污后,破胶鞋中的清水里满是活蹦乱跳的小虾,跑到家里用清水洗一下,再放到母亲刚刚烙完馍的铁鳌子上,那些小白虾无力地乱蹦几下后,在铁鳌的高温下,一个个便蜷起了首尾、渐渐变得鲜红鲜红。有时候,母亲会慷慨而奢侈地滴上几滴棉籽油,吃起来就更香了——不过,大多时候我们是不被允许去水边的。我家对面住着的是老歪家,老歪是工人,他家里有铁皮罐头盒子,我便宝贝一样弄到一个,约了小伙伴去捉虾,再用罐头盒子舀了水,就地支起来煮吃,不过,比起铁鳌子上焙熟的,那味道可是天差地别。

除了水坑,还有一个大芦苇塘。夏天到来时,除了父亲用镰刀做的苇笛拿在手中整天吹出鸽哨一般的音乐,我最向往的是苇塘里边的一种水鸟、我们这里叫做“苇喳喳”的,它们躲在芦苇荡里,一刻不停地“喳喳喳喳”脆叫着,却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们的倩影。我也曾拨开芦苇丛跳进水中,虽是酷暑盛夏,塘里的水却是冰凉,我光着上身,胸背和胳膊上被苇叶划出许多凌乱的细血线,汗水一渍生疼,却始终没有见到过一只“苇喳喳”长得什么模样。只有一次,看到有三根粗壮的苇杆,被斜着拉拢凑在一起,在水面上半米高处被坚韧的白色丝线缠绕成一个三角架,下边是同样的丝线织成的一个吊兜晃来晃去,里边铺着芦苇絮和红蓝碎布条,有五个灰褐色的鸟蛋躺在里边——我并没有动它们,只是此后常常躲开别人前去查看,我期望着它们有一天突然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一只只啄壳而出变成毛茸茸的黄嘴角的幼鸟、再长成俊俏的大鸟。可惜,我最后一次去看时,那只吊袋巢穴还在,里边却空空如也——也许被别人发现拿走了吧,而我更愿意相信是聪明的鸟妈妈察觉到逼近的危险而把未出世的孩子们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除了“苇喳喳”,再往北边,长满水红芽的排涝河边还有“老等”。这种水鸟除了细得几乎看不到的长腿和黑灰的脑袋外,整个身体是船形的雪白的羽毛。人们说它们是在捕鱼,但是除了受到惊吓后舒展了宽大的翅膀优雅的飞向天空之外,它们只是呆呆地把一只细长的腿立在河边泥滩里,另一条腿蜷起来藏在腹部绒毛里,长长的脖颈弯曲着,一动不动,就象永远都在睡觉,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有捕鱼的动作。因此,老村里的母亲责骂自己的孩子呆笨时,常常会说“看你跟个老等一样”——这大概是我们这里独有的比喻了。

秋天到了,到处都飘荡着庄稼成熟的气息。在连片成畴的田地里,干活累了的大人和帮忙的孩子们,跳着脚挥舞四肢呐喊助威,我家那只瘦得只剩下筋骨、平时蔫头耷耳的老黄狗,正在闪电般地追着一只惊慌失措的土灰色野兔,在收获过的田野里腾起一溜浓浓的烟尘。到了晚上,散发着草腥味的等待剥皮去须的玉米棒子、缡缡络络等待脱粒的花生棵子或者待拣净的棉花桃子,小山一样堆在院子中。那时或者还没有通电灯,或者总是停电,吃过晚饭,家家户户在院子里点起几盏煤油灯或者蜡烛,我家则是老歪送的一盏“臭灯”,烧的是电石,在灯光里一边大声说笑着,一边手不停歇干活。夜深时放上锅,煮些嫩玉米或刚从棵上择(zhái)下的花生,吃起来清香满口。

我最讨厌的是择棉花,手里干着干着,觉得腿上痒痒的,伸手一摸,就是一只肥肥的、白白的棉虫在手里轻柔地蠕动。惊叫一声哭着跳开,大人们反而大笑起来——据说,这些虫子在灶火上焙熟了吃起来很香,我从来不信、也不敢吃——刚好就有了借口,使性子就去睡了。往往一觉醒来,还听到院子里“嘶啦嘶啦”剥玉米皮的声音和大人们的说话声,我想,那时大概离天明也不远了吧。

冬天,尤其临近年关,老村最重大的集体娱乐项目便是看大戏。大队部里搭起了戏台,台子前边是各种各样的椅子板凳砖头墩、还有将家里的旧屋梁抬来的,戏还没有开唱,各家派出家人替换着占住位置,待到开场锣鼓一起,各家呼朋唤友、扶老携幼一起涌来,中间广场上是坐着的、四周围是站在高凳子上的,再外围是卖各色小吃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记得有一年,我家里请了姥姥来看戏,看的是下午场,中间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派父亲到家里抱了两床被子来顶在头上看戏——其他人家也是如此,广场上一片素白掩盖下映出花花绿绿的被子,象一顶顶不规则的彩色的帐蓬——我那时最讨厌的是一个武生甩掉了头上的帽子,把长长的辫子抡成圆圈在台子上伏了身子快速绕圈子,最喜欢看的是小旦将水袖舞得行云流水一般、踏着小碎步满台子上翻滚,那拉琴吹笙的闭着眼手抖身颤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悠扬的、如泣如诉的曲胡弦声中,小旦清亮凄的嗓音发出悲柔婉转的唱腔,小小的我竟然如痴如醉,依偎在母亲的怀中、脸上布满亮晶晶的泪水,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许多年过去了,后来,国家修了引黄灌溉渠,盐碱地淤改成了良田,小水坑和芦苇塘早就不见了;排涝河的水少得只盖住了河底,并且都是污黑的,散发出浓浓的刺鼻的臭味。小鱼小虾,连同“苇喳喳”和“老等”们,都不见了踪影。

如今,村子扩大了不止一倍,一排排红砖小楼很气派;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路面硬化了,街道上的人却少了;路灯装上了,夜里的村庄却空荡荡的。我常常感慨,社会在进步,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但是,老村怎么就少了那种活泼泼的生活气息和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儿了呢?

老村,浓缩成了一幅简笔速写的素描画,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常常小心翼翼地伸出记忆的触手,轻轻地,抚摸它……

老  院

老院很大。老院很旧。老院弥漫着浓浓的乡村生活的气息。老院装满了儿时欢乐忧伤的记忆。老院,象风筝的线、永远牵着我游荡的魂。

一个U型胡同,开口端向南连接东西向的村街大路,两侧相对住了四五户人家。老院就在U型底部,坐西朝东。

老院很大,除了房屋占地,院子大概有半亩。正房是五间土坯瓦房,门前南边种了一棵小枣树。北屋是蓝砖垒柱顶梁、两山外砖内坯俗称三裹皮的三间瓦房,从北屋东头向南,隔了一条窄窄的小夹道,夹道到院门口邻胡同则是土坯墙、草泥顶的两间低矮的厨房,厨房门口是父亲垒的一个大锅台,厨房南山与院门相邻的空地上,郁郁葱葱生长着一棵四十来公分粗的高大楝树。正房和厢房前边的墙壁上,挂满了一串串辫在一起的金黄的玉米、雪白的大蒜和火红的辣椒。

老院正中偏南院地上,和所有当时人家一样,是一个大坑,里边养着一头短吻黑猪,坑里边除了这黑厮食盆里漏出来的、体内排泄出来的,还有母亲扔到里边的菜叶和厨余,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总是锄把上挑一捆青草或肩膀上搭一些红薯秧、也统统扔到里面;粪坑的东沿,栽了一个歪木桩,我家的大红骡就栓在那里——整个院子散发出无以名状的难闻的气息。

老院显得沧桑和破旧,但是小时候的我总能找到乐趣。

主房和厢房顶上,青瓦早变成了墨绿色。小时候最爱下雨的时候,赤着双脚,头上顶着一块塑料布站在院子里,心情愉快地看那晶莹的雨珠打在瓦上溅起一簇簇飞花碎玉、再聚到一起顺着滴水檐流向地面,形成一道疏密有致的瀑布,这时候往往还要冲进瀑布下,让雨帘打在头顶的塑料布上,发出炒豆一般美妙的声响——自然,这些免不了要受到母亲在屋门口威胁性的大声吵骂;厨房与北屋的夹道里,堆满了粗细长短的木柴。厨房顶上,密密麻麻长了一米高的蒿草,在风中摇摆,秋天到来时就变得枯黄,引来许多小鸟在里边嘁嘁喳喳扑腾着玩耍并寻觅草籽啄吃。这时,我经常踩着那些木柴往上攀,悄悄地、小心翼翼爬到厨房顶上去抓鸟——那些小精灵们发出悦耳的嘲弄般的尖叫声、扑棱棱灵巧地四散,箭一般冲向天空再纷纷落到楝树上与我对峙,我从来都没有抓到过一只,不但把厨房的草屋顶弄出一个洞,而且有一次失足踩空,还被一枝尖利的木柴把膝盖上穿了一个血口子、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冬天的晚上,我常常约了小伙伴,手中拿着电筒,到房墙上挂着的玉米棒子的缝隙中捉麻雀。那些精灵般的小麻雀缩在玉米棒子中间,被手电筒光照着,瞪圆了花椒籽一般的漆黑小眼珠一动不动,我们伸手一把就握住了,装在高梁杆编的笼子里乱扑腾……。

老院杂乱不堪,但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那只大耳朵的短吻黑猪,眼睛藏在深深的皱褶里,一边低沉地“哼哼”着,一边无聊地四处乱拱;大红骡围着桩子绕圈子,时不时伏下身来,伸出一只前蹄一下一下在地面上刨出一个狭长的土坑;家里那只瘦得让人担心的黄狗一幅永远与世无争的样子、懒懒地舒展着身子躺在楝树根下闭目养神,偶尔一只耳朵忽扇一下驱赶讨厌的苍蝇;小枣树上,挂着高梁秸扎的两层笼子,里边是一只父亲给我捉的灰色的野鹌鹑,在笼子里不安地东张西望;鸡们是自由的,它们聚在墙根,昂起高傲的胸脯用两只爪子在地上迅速向身后划几下,再低下头来用尖尖的喙刨着浮土,一边刨一边来回向两边斜着脑袋用一侧眼睛细瞧,如果有哪只鸡碰巧啄出一只虫子来,便叨在嘴里蹬起两腿扑扇着双翅就跑,这时一定是一群鸡在后边追着去它嘴里抢食。

到了傍晚,家家上空升腾起袅袅的黑烟,整个村子都飘散着晚饭的馨香;等到天朦胧黑了,男人们一个个从家里出来,在U型胡同的两侧,靠墙根蹲上两溜,左手中端着一碗稀饭小指蜷握着夹在掌心里一个馍,脚前地上放一个小碗,碗里盛着酱腌萝卜条、盐拌白菜心、芫荽拌胡萝卜丝等各色不同的下饭菜,一边拉着话,一边啃口馍、喝口汤,再低下头伸筷子夹一点小菜放在嘴里——这是我每天非常快乐的时候,因为在清新的夜风中,我不但可以听到大人们聊的许多从来未知的新闻故事,而且还可以端着小碗在中间来回走,不管到哪个人面前,他们总要伸出筷子从脚前地上的小碗中夹一簇小菜来放到我的小碗中,我因此能够品尝到各家巧妇精心做的不同口味的美食来。

老院盛满了我儿时难以忘怀的记忆。

印象最深的,便是下午放学,踏着满地紫白色的楝树花走进院子,看见母亲架着铁鏊子,面前树墩子支着的案板上放着条状的面团,小擀杖“彭彭彭”有节奏地响着,再熟练地挑起一张面饼摊在鏊子上,一边“沙沙沙”地往下边送着麦秸烧火,一边再拿起铁披子“啪啪哒哒”翻转着面饼,不一会儿变戏法一样就烙出一张烙馍来——那时的母亲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她有条不紊地演奏着属于她一个人的美妙的合奏音乐,她的作品就是一张张大小一致、厚薄均匀、两面印着金黄的烙花、面香味四溢的烙馍。

有时候放学早,做完作业,我便爬上老楝树,坐在高高的树权上,垂下双脚,透过枝叶的缝隙看满天里灰云在头顶匆匆飘去,一阵阵轻柔的微风梦呓般拂耳而过,在昏黄泛红的落日的余晖里,一片片细碎的楝花无声地飘落身上,此时,一阵说不出的惆怅油然而升,一股淡淡的忧伤莫名其妙涌上来,弥漫在小小的心间久久不能散去,慢慢地,眼中便泛出亮晶晶的泪水来……。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老院早丢给堂兄盖起了新楼房,母亲也早已离我们而去。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到堂兄那里坐坐站站,寒暄些什么话全都不记得了,我知道我其实是在寻觅着什么,在曾经的老院中踱一步、住足凝神,一幅幅模糊的画面错乱地交替映在脑际、再归于灭点;抚墙仰面、侧耳谛听,一声声久远的呼唤隐隐悠悠、似有若无回响在心头——可惜的是,每次,都是怀着深深的失落告别曾经的老院。

——瓦上摇晃的草,檐尖滴落的雨,楝树以及树根卧着的老犬,秸笼以及笼里跳跃的鹌鹑,还有静静的缭绕空中的缕缕炊烟、隐隐的深巷传来的声声鸡鸣犬吠,还有蹲在墙角聊天吃饭的男人,更有我慈祥的母亲和她那美妙的协奏曲、以及她以娴熟的技巧创作的精美艺术品——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老院的消失,再也不存在、永远也回不来了。

老院啊老院,我魂牵梦绕的老院……

老  树

老树是一棵楝树,就长在老院大门口。

老树长得有点歪,从下到上往西南倾斜。树的老根虬曲扭绞突出了地面,树径大概有四十公分粗,树高约六七米、离地四米左右分成了两股权。树冠如一张巨伞繁茂稠密,遮住了整个院门和院子内外一部分,向北伸出一枝覆盖了小厨房差不多一半的茅草屋顶,向南伸出一枝几乎挨着了邻居的房檐。

老树长了一身坚硬的灰褐色树皮,纵向交错,形成深深的褶沟,象黑白版画上老农脸上的皱纹。我从小就听到一句顺口溜“楝花开,抽蒜苔;楝籽落,吃油馍”,这是说春天来的时候,楝树花开了,菜园里的蒜苔就长成了,待到圆圆的楝籽变得瘪黄落下来,地里的小麦就成熟了。

楝花的花长在纤细的小茎上,一阵风,一场雨都能让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花瓣。楝花的花朵很小,圆锥形,根部子房是长球状。花开时五片粉白淡紫的狭长花片向外张开,中间烘托出一根柱形的深紫色花蕊,顶端象小喇叭一样微微张开,围着一簇沾着厚厚花粉的花芯。楝树的花虽然小,但是长得密,粉白淡紫的花片、浓紫色的花蕊和金黄的花芯,共同组合起素雅而漂亮的花体,不仅非常耐看,而且花香浓郁,引得蜜蜂穿棱、蝴蝶翩舞。楝花的花期大概在一个月左右,花落了春也尽了,所以宋代诗人丘葵在《初夏》一诗中,发出“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的感慨。而我还不懂得伤春,我讨厌的是楝花不仅招来五彩斑斓的蝴蝶,同时也招来蛰人的蜜蜂和吵闹的绿头苍蝇,因此严重影响我另一项工作的乐趣。

什么工作呢?就是捉“花娘娘”——学名叫做“斑衣蜡蝉”——和它的“孩子们”。在老树树皮深深的褶沟里,趴着许多大似指甲盖、小若扁豆的“花娘娘”的孩子,它们体壳六个角,背上有黑白色的斑点,在树上不但移动非常快,而且蹦得很高、蹿得很远,但是非常懒惰。我和小伙伴们在它的屁股后边用手掌拍着树干,它们受到惊吓后迅速向上移动,移动几下就不动了,再拍,它就又移动,如果用指头或树枝碰它,它会猛地一跳就不见了;更惹人的是捉“花娘娘”。它长扇形的身体,“外衣”灰色洒着黑斑点,贴在老树干上,很不容易发现;若是展示出“内衣”来,简直漂亮极了:前端到内沿是耀眼的大红色,未端一片纯黑色,中间镶嵌一块灰白色块。它们移动的速度极快,还会缩起六条细腿装死,虽然长有大大的翅膀,逃跑时依然以蹦跳为主、并且散开“外衣”不断振动鲜艳的“内衣”——大概是恐吓侵略者吧。

夏天的时候,老楝树枝繁叶茂,圆圆的碧绿的光滑的楝籽开始一串串长成了。家里那只掉毛的黄色瘦狗总爱蜷卧在树根突出地面形成的窝里躲避苦夏纳凉,我则喜欢在老树下摊开一张旧凉席,躺在上边,闻着细细的清香睡午觉,醒来时往往落了一身透着幽幽细香的散碎的楝花。到了晚上,从四处地面下悄悄拱出来的“泥猴子”便慢慢向老楝树根集中,并一下一下用前边两只布满绒毛的镰形爪子探索着勾住老树皮,再配合其他四足一步步爬上树干,在夜幕的掩护下蜕去外壳、舒展翅羽,最终完成生命的升华和飞跃——不过,它们往往还没有爬得很高,就在手电光柱里做了我们俘虏;自然,也有许多漏掉的,我们早上起来时,就只有用一根长长的麻杆捅下它们还牢牢钉在老楝树干上的、背部中间有一条裂孔的硬壳“外衣”了。

邻家小孩子们聚在老楝树下,一起仰着小脸,看我骑在树杈上,用一端绑着铁丝弯成钩的长木棍,钩住再扭下一篷篷的楝籽,掉到地上。他们嘁嘁喳喳抢着,再一棵棵摘下来,女孩子专挑椭圆形的,用针穿了彩线,再一棵棵串起来,做成手镯或者项链戴起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男孩子只要圆的,装满衣袋,当作子弹,用自制的弹弓四处瞎瞄乱射,一个个开心极了。

收过麦种了秋,我们这里兴“瞧麦罢”走亲戚,人们或者用新麦磨了面蒸出雪白的馒头,或者请人起铛烧火炸出金黄的麻糖,再数了数装在柳条编的元宝篮里作为礼品。因为楝树叶长得中间一根长长的稍粗的茎,两边对称长出细些的茎,细茎上均匀排列着狭长的叶片,预备走亲戚的人家,就到我家里折下几枝楝枝盖在礼品上边,高高兴兴去走亲戚。

老楝树极高的树梢上,有两个硕大的简陋的老鸹窝,秋冬季节,常见几只黑色的老鸹飞来绕去,“呀呀”地在天空叫着;再低些的枝条上,站满了无聊的麻雀,在寒风中排成一排瑟瑟发抖。大雪落下时,父亲会攀上老楝树,用斧子砍下干枯发脆的枝条来当柴烧,到了第二年,老楝树又会抽出新枝,照样是郁郁葱葱披上一身碧绿的新装。

后来,我家划了新庄基,父亲找人把老楝树挖出来,剐掉粗砺的树皮卖掉(据说这些树皮磨碎后可以做成细长的炉香),又请木匠做了一架大梁立在了新屋的墙上,我在新屋里写作业时,常常仰望着它,幻想着老鸹窝、“花娘娘”、“泥猴子”,还有散发着清馨气味的紫色的楝花和碧绿的圆溜溜的楝籽;再后来,兄弟翻盖楼房,用的都是水泥钢筋,卸下来的老楝树,既再用不上,也就无从再知下落,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劈开做了过年煮刀头、炸油供的烧柴,或者直接放在火盆里烧炭取暖了吧。总之,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老树,再也不见了踪影。

老楝树,不仅为众多生灵短暂的生命提供了一生的庇荫,也带给我和童年玩伴无尽的欢乐,并为我的家庭做了全部的贡献——老楝树,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一道风景。

作者简介

冯思东,网名八千路。河南武陟人。会计师。创作的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四川阆中报》《洛阳日报》《焦作日报》《焦作工人报》等全国各地报刊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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