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耕雨读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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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耕雨读说往事
文 / 闵 生 裕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是旧时许多人家厅堂里的对联。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这里实际倡导的是一种正统的家风。
曾国藩是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首,一生立德、立言、立功都达到了不朽的境界,被誉为传统中国最后一位完人,尤其在立德立言方面,曾国藩可谓“道德文章冠冕一代”。他在《曾国藩家书》中强调耕读传家,这是曾氏齐家的基本准则。所谓耕读传家,本质上是要求家人既学谋生,又学做人。
在苏州农村,也流传有吴语山歌《渔樵耕读》,其唱词大概是这样的:“啥人手把网来张?啥人绿叶压脊梁?啥人手拿锄头眯眯笑?啥人三更灯火读文章?……捕鱼郎手把网来张,樵柴夫绿叶压脊梁,种田汉手拿锄头眯眯笑,念书人三更灯火读文章。”我一直琢磨,江南为什么多出才子,大概是因为有良好的崇尚耕读的家风传承。
那天朋友圈看到一幅书法,内容是“晴耕雨读”,我不禁想起我的耕读往事。自我睁开眼睛识了几个大字时,我家只有一本书,是我妈夹鞋样的《毛泽东选集》。我发现,我家书没有,但有干不完的活。我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年头忙到年尾。每当吃饭时都要人叫。不是在地里就是在门前屋后、就是在羊圈草圈忙乎。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大部分孩子在没有完全成为一个劳动力时,早已开始参加家里的所有劳动。
天道酬勤。勤劳是美德,也是劳动人民的本分。在我爹眼里,人只有干活创造出实实在在的价值,才是正事,别的一切都是淡求事。比如读书、听书、看戏,一不能吃,二不能喝。在他眼里,整这些没用。我有时白天干完活,晚上多读会书,我爹总催我早点睡。我知道,他不是心疼我,而是为了节省灯油。我后来读书,相当一部分是借阅。偶尔自己偷家里钱让在县城上学的堂兄买点书。堂兄知道我爱书,他参加工作后赶上大武口新华书店处理老版《鲁迅全集》,他买了一套寄给了我。那几年放羊早出晚归,书包里背的不是《呐喊》《彷徨》,就是《朝花夕拾》。
我爹放羊时,抽空能干好多活,那叫搂草打兔子。早晚田里的活自不用说,羊在滩里吃草,他已把柴就打妥了。随后利用早上的时间和我去装车拉回来。那些年川区可能化肥稀缺,种田施肥要到山区买苦豆子,苦豆子是一种极其耐旱的植物,夏天叶子长得很茂盛,拔苦豆子在野外晒干打捆后,川区的人来买回作肥上田。我们上小学时勤工俭学就是拨苦豆子。据说那年我爹光苦豆子卖了三卡车。我爹分家时只有一间房,他用这些钱盖了四间松椽房子。他有时放羊看到一窝子好甘草,他会作上记号,第二天放羊时带锹去挖。有一次挖的草他几乎背不动了,我想应该有一百斤左右。因为放羊本来就挣一份工分,再拔苦豆子卖钱就是算是副业了。如果再往前,可能就有人说他搞私有圈子,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了。当然,这些都是苦活累活,至于打毛线、织袜子,拣地软软、抓沙葱、挑苦苦菜对他来说都是举手之劳,或让我们冬天脚免于受冻,或给家里的菜盘里添一份野菜。秋后到整个冬天,父亲扣兔子,也能改善我们家的伙食。
我爹闲不住,也见不得人闲。我最受不了的是他从不知劳逸结合。晴耕可以,雨天读书应该没问题吧?不行,在我爹这是不可能的事。盐池雨少,暑假天天干活,难得下场雨,我们手头的活停下来,可以歇歇了。但只要雨一停,有时甚至是雨小一点,他就说,赶快去垫羊圈。因为雨一下羊圈积水,羊粪遇水一泡,不但泥泞,而且很污,羊起卧时影响皮毛卫生。所以,雨后我们得用架子车一车一车地往羊圈拉沙子,给羊圈铺一层沙土,也用来积肥。
我家的农活是和大爹家合着干。我爹放羊,我大爹带我们干打草之类的活。大爹更勤劳,比如夏天打草,早早起来,打到九十点,装一车回来,吃完早饭继续开工。中午带点干粮,我一个暑假基本全在烈日下。那些年盐池生态差,更没什么绿树。打草打到中午吃饭没树荫可避。我们把头杵到沙蒿里吃点干粮,想就地歇会。但我大爹吃完就挥起镰刀砍草,那时大爹应该是四五十岁的样子,而我十八九岁,正值当年。大爹不休息,我和几个弟弟妹妹自然不好意思休息。
人说富油穷汗。我这人臭汗多,怕热。假期里放羊打草割麦子打场、上房泥,热得受不了就赤膊上阵,的的确确得蜕层皮。有一年暑假我竟然脱了两层皮。后来几年暑假,大爹陪二哥在外地治病。我带弟弟妹妹们干活,我当带工绝对是张弛有度、劳逸结合。中午把毛驴车架起用草遮住,在车子下吃饭午睡,偶尔还排出几文大钱派三弟去大队商店买个西瓜来消暑。我们干活时有说有笑,一路欢歌。偶尔遇着好草了,劲头上来了,干得有点忘我。等一车草装好天已黑了。我们满载着一骡子车草,三弟赶车,我展展睡在草垛上任行进的车子摇晃着满天星斗,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我现在想起来还很享受。关于农村劳动,我愿意以牧歌式的方式进行,而我父辈的所有劳动都是修行式的。
后来有一次回忆当年往事时,我当我爹和我大爹的面这样调侃,人不是铁打的,记得一定要对自己好。如果让你们俩使用长工,我相信比传说中的周扒皮好不到哪去。因为你们让自己一刻都不得闲,能让伙计闲么?正月一般来说是农闲时间,所以,盐池的许多地方,庄风不好,比如打麻将、耍花花、摇碗子。王庆同当年工作过的青山乡,他记录过当时流行的一句顺口溜“甘洼山的麻将,常山子的牌,糜子山的单双不倒台。”从这个意义上说,闵庄人本分,所以庄风也好。以至于现在回到闵庄凑四个人打个小麻将也总凑不齐。
我爹是个极其无趣的人。他的酒量不错,但不会划拳不会甩砣,喝了一辈子闷酒。至于棋牌之乐,更是与他无缘。其实,这也是他骨子里最排斥的。当然,我爹显然没有那个文化自觉,把这个视为乡俗文化传承。我们常说穷富有三天年,那些年有时我连三天年都没有,正月初三我舅舅的大卡车来我家,我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得往五里外的田里送两车粪,否则,自己赶着骡子车得送多少天呢。农村人说,宁要赛着种田,不要赛着过年。我反觉得丰收就要有丰收的喜悦,节日就要有节日的狂欢。我姐姐所在的魏庄子的人们,生活和娱乐方式与我们的闵庄完全不同。过得完全是半城市化的生活。我常在微信和快手上看到他们发的图像视频,吃吃喝喝、唱歌跳舞、棋牌娱乐,看人家日子过得很滋润。我觉得这才是新农村、新农民、新生活。
近年来,随着化机械化和专业化程度的提高,闵庄无论是养羊的还是种地的,相对而言比较自在。比如,耕种收大多都是机械化,不要说宰猪杀羊雇人,就连剪羊毛都有专业团队上门服务。新一代农民早已不再像我父亲那一辈人完完全全以最原始的方式在土地里刨食。在小农社会,我爹是个能人,他身上具备的许多技术,作为匠人谋生的一门手艺,都足以养家糊口。比如屠户、骟匠、熟羊皮,剪羊毛、抓羊绒,还有给羊和驴扎针灌药之类兽医能干的活他在行。至于日常生活绳匠、篾匠、栽扫帚、扎笤帚、织毛袜子、磨剪子、戗菜刀、修车子,这些活他能干。与住房有关的打墙、打矶子、脱炕坯子、乃至砌墙漫墙之类的泥水匠干的活,他样样精通。比如卜踪,在闵庄,他通过卜踪帮人能走到丢失的牲口和羊,当然,还能卜人踪。这种活大概算是乡野绝技。他熟悉周围人的走路姿势,我爹说,你就是小鞋换大鞋,我也知道这是谁的踪。
我不知道我爹后来是怎么回过神了,可能是村上有几个r人考上了大学改变了命运的原因,他坚持供我读书。在我两度高考落榜,他很丧气。常常在干活过程中对我又是挖苦又是责骂。第三年高考后,我一估分觉得完蛋了。就像我爹常说的,当官没命受苦没劲。我认了,这可能就是命。该干啥干啥吧。其实,我爹也没有想我当官的事,他想的只是吃公家饭大概就算是官儿了。记得有一天我打草回来的路上唱歌让他听到了。吃饭时他眼睛挖着我说:“还把你快乐得不行?”。我知道,在他看来,一个考不上大学的人就应该灰溜溜地老老实实地干活,你他妈还耍的什么漂洋过海,你还好意思唱歌,你不觉得丢人?我狠狠地回了一句:“我给你哭上?”我心说,你一点都 不懂得革命乐观主义。
后来一天,我爹可能想明白了。那天他赶着骡子车拉着我到田里干活,他一路很平静很温和甚至很慈祥地对我说:“考不上回来,娶婆姨。天下的农民一层呢。”我说:“行,但是,有一点,你别日他我!”其实,此前我没有太多正面顶撞我爹。但这次不软不硬的回击,分明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反抗和挑衅。我的意思很明白,以前,你说什么我认,因为你是老子,我是儿子。再说,我对未来还抱着希望,我压根儿就没想回这个家,也没想着天天面对你。当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走不出这个家时,我可能就不会妥协。所以,你别逼我。尤其是用你的价值标准看我,用你的劳作方式要求我。他抽着烟直到地里开始干活,没说一句话。从那天起我爹再没骂我一句,可能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儿子二十三岁了,娃不当活的,也不容易呀。认命吧,天下的农民一层呢,人不但要活着,而且要活出点精神。一天到晚被骂得一脸怂相,还像个男人么?
还是一个干完农活牧归的黄昏,我们坐着骡子车走到了梁上,看见我家的门前停着一辆摩托车。三弟说:“小伙子考上了,你看,那好像是二姐夫的摩托车。”果然让这傻兄弟说对了。因为我知道自己考不上,也没心思去看成绩。姐夫知道后专门来我家报信的。面对这个消息,我和我爹都很平静,我和我爹的平静的原因是一样的,好像觉得这是在做梦。我们都觉得应该进城看个核实一下分数再说。当晚,我爹宰了个羊羔子,说明天进城给你三姑父拿上。这些年没少把人家麻烦。
我从高三到高五一直在三姑父家吃住。我爹一般是冬天给杀只大羊,夏天给杀只羊羔。然而,这份深深的情义被我一次次落榜所辜负。我离开盐池时,对三姑妈说,盐池我可能再没脸来了。三姑父在税务局工作,他的表弟是税务局长,我跟着表弟叫他大表叔。因为我字写得好,偶尔给他抄个材料,从内心说,人家还是高看我的,认为这个娃娃总会有点出息的。但是,没招,我自己不争气。我灰溜溜地回家时下楼碰见了大表叔,本来打个招呼就走了。但是,他用自行车把我送到车站,因为他的小舅子和我是同学,而且一样是老复读。知道我没考好,一路上一直在安慰我说:“娃娃,罢灰心”。我坐上班车时,大表叔从车窗里塞进一瓶桔子汁的一袋糕点。对我平时来说,这有点奢侈。但是,班车走了一路,我麻木中喝完桔子汁吃完糕点,但没吃出任何滋味。
我们再回到耕读上吧。因为干农活不得闲,所以,我没有读书时间,后来,只要可以在干农活和放羊之间选择,我一定选择放羊。因为放羊可以自由阅读。当老闵成为作家时,好多人以为即使不是书香门第,也会是耕读世家。其实大谬矣。我家能数到的几代里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读书人。闵庄有个陕北外来户小童我们叫童叔,童叔早年是个木匠,手艺人嘛,吃百家饭,后来养大车,跑运输,也有见识的江湖之人。大概得益于陕北说书人的早年启蒙,他喜欢传统文化,家里不仅有《三国演义》,而且给孩子买四大名著连环画。我常常从他家孩子手中借阅。多年以后,早已迁回榆林的童叔叔看到了他孩子带回去的我写的书,感慨地说,没想到老五(我爹排行老五)的儿子成了作家。他说,我在闵庄子那些年,就是当民办教师的读过高小的老七(我七爹)还识几个大字,我送他的《三国演义》他这辈子可能都没看完。我当年讲三国说封神时,闵庄子那些爷们一个个都是白眼翻,求也不知道。没想到几十年后文曲星下凡了。
作家档案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