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张居正膝盖与邹元标屁股
让我们以阅读的方式相遇相知
张居正膝盖与邹元标屁股
刘诚龙
一：张老汉之死
张老文明先生烈士暮年壮游不已，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人家所谓壮游，便是请人掮起八抬大轿，上十里下十里，每日里，兜春风夏风秋冬风，转一圈回家。富贵要还乡，富贵当转乡。张老家世既富且贵，自然要如浮云——浮游于云端。不是张老自个富，而是他崽贵，他崽在京都当大官。崽若富贵，爹便不关起门，打角钱做底的剥皮，搓块钱起家的麻将，而是要骑高马开奔驰打五色旗，富贵转悠于乡。 锦衣日行，轿车兜风，那是阁下不文明，张老叫张文明，是蛮讲精神文明的。张老在乡间游山玩水，是很有精神境界的，其精神是公而忘私，其境界是公忠体国，这话怎么说？说的是，张老左三圈摇手摇脚，右三圈拗背拗腰，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拼着老命在做忠孝运动。这话又怎么说？说的是，张文明老先生拍胸脯拍肚皮，给千里之外的儿子，拍发视频：崽，努力为革命工作，不要挂念我，老爹身体强健得很呢，“老人幸没见衰，儿无多没不然之虑，为老人过计，徒令奉过不专耳。”崽啊，你不要三心二意，你不能左顾右盼，要专心致志做作业，要抟心揖志批改作业本。
老人吃多了，自家碓屋门口打个棚子，写“当大事”三字，顶多惊动院子里，影响力更大一点，抬棺出殡那会，周围三五个村，放几挂千响炮，大方点的，炮是万响的。而张老先生此去泉台，却惊动了千里之京都，却惊动了万里之江山。这话怎么说？说的是，张老先生这一死，成为当时政治大事，成为后来历史故事。
老先生之崽，是大人张居正。
二：红墙内之谋
老爹死了，老家发了电报来，孝子当赶紧回家披麻戴孝。不知何故，张老先生西去十余天了，张居正才向皇帝打请假报告。张大人一进金銮殿，便号丧。张公嗓子好，中气足，皇家之殿，屋瓦本结实，张公一嚎，琉璃瓦落了一片，两片，三四片来。这让皇帝也感动，“先生哀痛之心，当如何哩。”皇帝最会造句，其造句最擅长使用虽然关联但是。皇帝晓得张公死了爹，晓得按中华传统美德，张公当回家奔丧，虽然，但是，但是呢，“然天降先生（病句，诚龙先惯做师爷，且打红笔，加三字：大任于），非寻常可比。”爱卿，你老爹死了是实，你首长俺没死哒，还是帮首长我继续做事，“今宜以朕为念，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
人家死了爹，领导假都不批，真没人性。兄弟有所不知，爹死了，不想回家放挂炮的，不是别个，恰是孝子本人。老爹死了十多天，张大人才去请假，当然是从荆州到京都，八十里（报丧人也很可人的，指定不会八百里）加急，要时间。张公听到讣告，要去与冯保商量个策来。冯保者，太监也，太监再不祥，人家恰是迅翁所谓太监总管。外事不决自问张相，内事不决问太监。冯总管听了说，急得跺脚：回不得，千万回不得；张公真人面前不矫情：我晓得回不得，我肯定晓得回不得。外朝总管与内朝总管，便内外结合，商量策来。策定前，两人愤愤然给定调：非夺情，是夺权。定调后，再定策，其策也非啥锦囊，常用者耳，俩字，双簧，三字，演双簧。
两人商定的双簧这么演：张公作死哭，向皇帝请丧假，冯保作死保，向皇帝陈述，神州正值有事，首辅一刻也不能不辅国不辅朝。帝国以孝治天下，孝治孝治，孝在治前，治在孝后，意思是道统高于治统。孝之体统，便是老爹亡故，当回家守丧三年，想要生二胎，也得老爹坟边挖个窑洞，窑洞里流精，窑洞外流泪，合不合理不晓得，礼是要这样才合礼。什么鬼礼，礼岂为权辈而设哉？这礼要设，一设三年，三年也是吹牛皮，其实是二十七个月。这么久，这可吓死冯保宝宝了。冯太监曾与前任首辅高拱搞了一架大的，他与张公联手，搞垮了高氏，高氏若来填张公权力真空，何事搞？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不可一日无相啊，皇上，皇上啊。
我也来但是一回，但是呢，也不能说冯保说得完全不对，张氏若此一去，高氏卷土重来，冯保死定了：“新郑（高拱河南新郑人，故称）既逐，（冯）保德江陵（张居正江陵人，故称）甚，凡事无不相呼应如桴鼓。江陵闻父讣，念事权在握，势不可已，密与保谋夺情之局已定，然后报讣。”一个要保命，一个要保位，两人利之所在，两人便一条裤所在。阮籍下棋，闻母丧，棋下完，再来吐血；张公当权，闻爹丧，先谋策，然后报讣。
内朝外朝演双簧，要演得逼真，他俩还找中介，友情出演的中介，一叫吕调阳，一个叫张四维，名字都是极好的，不想吕调阳是吕调阴，干事一点不阳光，常来阴的，那叫张四维的，尤其不讲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之礼居四维之首，此礼是张居正老爹死了，当回家守孝三年，赵四维却蛮不讲礼，进书皇帝，说守不得也，朝廷不可一日无张居正也。皇帝叫万历，世界第一懒鬼皇帝，好耍得要死，若是张公不给他做事了，他没时间玩了，不行不行。万历便夸吕与张说得甚是，便坚决不批张居正丧假。
三：午门外之棍
皇帝说了，你还有甚话可说？偏偏明朝臣子蛮多很刚烈。皇帝确实管道统，道统却也管皇帝的。最先以道统来管皇帝的，是吏部尚书杨博。说来杨瀚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张任吏部多年，一直没转正，四把手角色。一把手退休了，按理是二把手葛守礼上，他上不了，再是三把手朱衡上，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四把手越职上，张居正偏偏让他上了，这事恩典大哪。张居正便把张瀚当自己人，不承想，张瀚迂腐，非要张居正回家守制三年。张居正又是亲笔信，又是打发亲信，叫张瀚收回谏疏，张瀚硬是不肯。张居正发脾气，勒令张瀚退休。
张瀚退是退了，没想到进者更多。吴中行者，赵用贤者，艾穆者，沈思孝者，前赴后继，你倒我起，一个个争相往宫里送谏章，吴公送的是《因变陈言明大义以植纲常疏》，纲常者，便是叫张相回家守三年制；赵公送的是《星变陈言以维人纪以定国是疏》，意思与吴公差不多，都是假借天布乌云地落大雨等异常天气，说这是张首辅不回家奔丧所至。只是吴公先降调子，将张首辅为国操劳，大夸了一番，再转弯说他须回家；赵公不转弯，不涂猪油，直截了当，直捣黄龙府，叫张居正赶紧滚回家，去扶老爹棺木，不哭三回不算好儿子；后来的艾公与沈公，调子一个比一个高。
调声高处哭声高。这四汉子之疏，想给皇帝看的，却被冯保截了下来，将他们的来信来访，批转张居正处理，张相话也来，相也来，做了批示：押解午门，棍打屁股。四人都被押到午门外。吴公人本蛮温和的，赴午门前，豪情雄壮，喊一声：儿，取酒来，我今死矣，你且好生服侍老妈。吴公倒没打死，只是打了六十板，革职为民，永不叙用；艾公与沈公，谏疏恶声恶气得很，你恶我更恶，你恶骂我恶打，看谁比谁更恶。自是张居正恶，将艾与沈，打八十板，发配边疆充军，永不赦免。
这打屁股不算刑？刑大了去了，四人打得鬼哭狼嚎，打得皮开肉绽。吴公死去活来，对赵南星说起往事，说张居正廷杖那时，派了亲信监刑，起意棍子打死的，吴公命大，没死，却是生不如死：打完后，他屁股被挖去几十块腐肉，屁股上形成大洞，方圆一尺，洞深一寸；逢变天，痛不欲生。
棍子挥舞，惨叫震天。有个叫邹元标的，正从现场经过，兄弟你看到现场，听得哀嚎，毛发都竖起麦芒样了吧？邹元标却拿了一把纸，卷起来，包起来，要往宫里送，太监问：邹公，你是不是屁股欠打？也是谏疏吧。邹公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最近身体不舒服，给皇帝写了一个告假本（请假条）。真的真的？莫说真与假，我给诸位金子银子，真金白银，如假包换。太监这才答应，来信来访给邹公转与皇帝。
这是什么？也是谏疏，也是喊话张居正回去奔丧的，语气据说比前几位更猛恶，皇帝看了，天子一怒，伏屁股八十：“邹元标这厮，狂躁可恶，但上疏前未见昨日谕内大议，始着照艾穆例处治。以后再有迷顽不悟的，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不饶。”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张居正的棍子与邹元标的屁股，谱起合唱，在北京城里演奏一曲人间悲歌，大明朝廷上悲歌之屁股之响比张文明老先生丧事之鞭炮之响，响声大多了。
据说，这几个人的屁股中，打得最稀烂的，不是吴公，而是邹老，洞宽至少一尺五，洞深至少一寸六；挖出腐肉一脸盆，再剥了几只黑羊羔之皮，植皮邹老屁股，才救得一命，邹老流放边地，夕贬潮阳路血八千，一路走来一路血。
四：张公府之膝
午门外惨声，谁听谁惊心；屁股上的惨状，谁见谁动魄。谁，是谁，那么心肠硬？张居正也是有软处的，其软处是膝盖。张公长得一表人才，身材魁梧，《明史》给他描了一副写意画，“居正为人，颀面秀眉目，须长至腹。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美髯公哪，尤以豪杰自许，英雄自命，想来是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真骨头的。眉是撑起来了，眉高于顶的，膝盖却没撑起，比面粉韧，比稀牛屎软。
老爹张文明吃多了，张居正与冯保演起双簧，张公本来不用眼涂辣椒水的，对老爹他还是父子情深，到金銮殿也是能流泪的，却为使感天动地感动皇帝，张公怕也使了演员用品，一到宫里，膝盖如下水道之淤泥，萎了地，眼泪也做下水道放：陛下，老爹死了，臣还没死，老爹死了只有一次，臣还没死，来日方长，报国之日多多，报丧之时一次，陛下啊，您就批准老臣回家吧。皇帝不肯，张公磕头；皇帝不肯，张公磕头；皇帝不肯，张公磕头。膝盖配合额头，撑而复落，落而复撑，配合得甚是到位。
男人膝下有黄金，只跪皇帝与娘亲。膝盖跪皇帝，赵公跪，钱公跪，孙公李公跪，您也跪得飞快，跪得正位。张公膝盖异处的，是他向小太监也跪得角度精准，弯度深沉。冯保与张公双簧，主要情节演毕。谁也别来张公位上夺权，谁也别再往张公脸上夺情。忠孝这么两全：张公七七四十九天，在京都守制，不去办公室，在家披麻戴孝，有文件要签发，有工作要汇报，到张府去。要办公事，张公须脱下孝服，也不穿制服，就穿便服，把革命工作给办了。办了后，再重复穿衣流程。没去办公室，不算工作，首辅我愧对俸禄啊，七七四十九天，我工资福利都不要了。
好。高风格，高亮节。对朕如此忠心耿耿，朕也不能亏待您哒。张公是丢下芝麻，拣了西瓜。这个晚上，“漏下已二鼓。昧爽。特旨从中出，留之，香币油蜡之赐以千百计。内阉将司礼（监）之命，络绎而至，附耳蹑踵。江陵时作擎曲状，令小厮扶掖内阉，乃叩头谢，强之立而受，云：'此头寄上冯公公也’。”
别看赏赐，且看膝盖。张公时做擎曲状，那是红烧虾米样子？嘭，张公那膝盖带骨的，直线也似掉地，响得沉闷而清脆的，偌大首辅，居然跪我小太监？不敢不敢，小太监也跟着跪，张公强行把小太监扶起，一定叫太监站，一定让自己跪，双手做剁脑壳样，要把脑壳从脖子上取下来：这脑壳，我送冯公公熬猪头肉吃。
这是自许豪杰的张居正？与邹元标对着干不同，礼部尚书马自强公事私办，暗自来到张公家，算是讲究工作的方式方法的，他跟张公说：首辅，守制道统高于掷签治统，那么多人屁股挨棍子，您也看不下去吧。拜老爹只此一回，拜皇帝膝盖可以一直拜到老。您就回家吧。这话刚出口，你猜张居正怎么着？张居正跪了下去，“公饶我，公饶我”，可怜兮兮模样，像个什么人啊。
另有王锡爵者，也跑到他家里去，做张公思想工作，叫张公回老家，“上强留我，而诸子力逐我”，张公跑到厨房，操起菜刀。要砍王老？非也，“且杀我耶”，他要砍他自己。扑通一声，张公那双琵琶腿，齐齐跪下去：“你来杀我，你来杀我。”高官如张居正，豪杰如张居正，突然呈现这副模样，让王公大吃一惊，落荒而逃。
五：刘小嘴之喙
张公膝盖跪皇上，算感恩跪；张公膝盖跪冯保，算拜权跪；张公膝盖跪王老，算什么跪？算无赖跪。堂堂张居正，如街头小流氓，如村头老泼妇，撒野使泼，乞怜使狠。豪杰自许的雄气哪去了？掷签打屁股的霸气哪去了？
张公这事，物议纷纷，所议有夺权与夺情之辩，有道统与治统之论，要家国与家庭之议。刘小嘴这里所想说的，是做官做法。做官有甚法？清朝曹振镛总结六字做官法：多磕头，少说话。这是庸官做官法，搁张居正并不不适合。张公之强官做官法有甚秘诀？说来也是六个字：心肠硬，膝盖软。
刘诚龙简介
LIUCHENGLONG JIANJIE
刘诚龙，湖南省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邵阳市双清区政协副主席兼科协主席，政协湖南省第十一届委员会委员。自1990年在《湖南日报》发表散文以来，至今已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散文》《北京文学》《天涯》《香港文汇报》《香港大公报》等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杂文、随笔3000多篇，出版有散文杂文集《腊月风景》《暗权力》《暗权术》《暗风流》《恋爱是件奴才活》《非常弱音》《谁解茶中味》《历史有戏》《回家地图》《心心点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