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雷老昆
让我们以阅读的方式相遇相知
孙方友
孙青瑜
孙方友的笔记体小说与明清时期以离奇怪事、立传于个人为主的笔记体小说相比,多出了由情节引发的理性爆炸、由个人到社会的幅射能力。孙方友习惯利用“细节”的力量推动作品的理性发展……历史上没有哪一位作家像孙方友这样如此注重细节在小说中的价值,没有人把想象力全部倾注到对细节的考究上。他犹如杜甫对诗体语言的考究一样,以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责任感,利用“细节”把传统笔记体小说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传统笔记体小说里似乎找不到由情节推动理性“暴炸”的典范之作,包括浦松龄的《聊斋》系列。这是孙方友超越前者之处。比如《雷老昆》这篇小说:土改枪毙恶霸时,雷老昆作为陪过罪的地主分子,恐怖早已驻扎于心,这是一种对意识形态的恐惧,一种深入到灵魂深处的恐惧……正是由于这个好的铺垫,引出一个好的细节:文革时,当他看到斗人的残酷场景时,恐慌万分,便在家中偷偷练习。各种挨斗时的毒招均被他千遍练习,像战役前的一场大练兵,决意要打一场有准备的胜利战役。就算练斗和真斗一样的痛苦,但作为雷老昆来说却是有着不一样的意义。练习,那是一种备战,是一种迎接恐惧的备战,与真的被拉到台上是不一样的,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只有经历过那个疯狂年代的人才可能晓得。待万事具备之后,雷老昆就有了一种得意,有了一种期盼被斗的愿望。从恐惧的练习到暗暗的得意,从害怕被斗到期盼被斗,可老天呢,却像是有意地在作弄这个可怜的老头,由于其他的紧急任务,雷老昆的批斗会就搁浅了。雷老昆呢,却不知道,一直在等,一直等,直捱黎明时分,他再也捺不住了,仰天大喊:“我早已准备好了,日你妈,你们为什么不来斗我呀一一!”……从东西街喊到西街,又从西街喊到东街,声音越喊越凄厉。这一声呐喊,喊出了恐惧在灵魂深处驻扎久了的一种变异,是另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比直接的恐惧来得更加可怕,直接逼近了人性的深层,直接闭合了有关“恐惧”这类母体的所有思考。它是划破了日常生活经验范畴的,是属于想象力的。有位我忘记姓名的评论家说:“文学是建立在想象力基础上的虚构空间、是对历史本真的再'历史化’过程。他属于历史的幻象,是对现实生活中的海市蜃楼。”这话说得太好了!
雷老昆是北街人,解放前被人尊称为雷三少。土改那年虽未枪毙他,但让他给死囚陪过罪。所谓“陪罪”就是开斗争会时也给他插上亡命牌,然后与该枪毙的人一齐拉到法场。事先知情人全保密,陪罪的人却不知道。雷老昆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结果枪声还没响,他就吓得尿了裤子。从此,就落下小便失禁的毛病。
听上辈人说,雷家先人曾是镇上首富,连皖地界首城里都有他们的生意。雷老昆的父亲叫雷大宇,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一齐上,不久就将家业败了大半。亏他死得早,总算给雷老昆留下上百亩好地。雷老昆掌家之后,惨淡经营,一心想兴家置业,光复宗室,不想时赶兵慌马乱的年月,家没兴起,反倒落下一顶地主帽子。挨斗争不说,还过了一回“鬼门关”,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整日活得提心吊胆。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雷老昆已年过花甲。由于属“地富反坏右”之列,仍要下大田干活,接受改造。每逢开会,还要拉到台上亮相。有一回,造反派斗争一个地主婆,让其他坏分子陪斗。他看到“革命群众”先让那地主婆“坐飞机”,然后揪她的头发。头发带着血丝,一缕缕地被揪下来,“寒”得雷老昆又尿了裤子。散会后回到家中,眼睛里还满是恐惧,脑袋里全是那地主婆带血丝的头发。他悄悄试着揪自己一缕儿,疼得钻心了,头发还没揪下,禁不住更加害怕,急忙跑到理发店,说要剃光头。理发员警惕地望他一眼,问:“你不是北街的雷老昆吗?”雷老昆急忙点头又哈腰,连声说:“是是是。”那理发员冷笑一声说:“上头有指示,五为分子一律不准剃光头!”雷老昆一听这话,面色顿时苍白如纸,惊恐地望了那理发员一眼,急忙跑回家,对儿子说:“快,快!快给我剃光头!”儿子不解地问:“你剃光头干什么?”雷老昆说:“你没看今日斗那地主婆,头发全被揪光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了我们,咱要有个防备。不但我剃,咱全家都要剃!”儿子说:“没剃刀怎么办?”雷老昆想了想说:“用镰刀。”儿子迟疑片刻,最后寻出镰刀,在石头上磨得飞快,试着给雷老昆剃了个光头。雷老昆摸摸光头,放心了不少,心想就是轮到自己挨斗别人也休想揪他的头发。接着,他命令老伴与儿子们都剃光头。老伴儿担心地问:“你们男的剃光头好说,我一个女人家剃了光头咋出门?”雷老昆厉声说:“你知道个啥?西街那地主婆今儿个满头头发被揪了个净光,一缕儿一缕儿都带着血丝,我离她最近,看得最清,满头都是血珠子!你若不怕你就别剃!”老伴早已吓白了脸,连说我剃我剃!雷老昆又说:“另外,他们还让发主婆坐飞机——坐飞机你知道不?就是这个样儿——”说着他就开始给家人表演“坐飞机”:将又手平伸,使劲儿朝后,头颅朝前,像个欲飞的大鸟。由于用劲儿过猛,差点儿摔倒。这时候他才知道“坐飞机”也极残酷,应该先练一练,便对两个儿子说:“来,帮我练飞坐飞机。”说着就伸出了两只胳膊:“要下恶劲儿朝后扳!”两个儿子不忍心,怏怏地不敢上前。他一看儿子踌躇,很是动怒,吼道:“你们下不去狠手是不是?可到了那时候,没人会可怜你!从今天开始,不但我练,全家人都要练!我告诉你们,没一身硬功无,怕是都过不这个坎儿!快过来!”两个儿子拗不过,只好走上前,同时架起了他的双臂,朝后掀着,又用另一支手扳着他的头颅。看扎好了架式,雷老昆喝道:“对,就这样。使劲,使劲!”可是,儿子们,仍是下不了狠手,为此他很泄气,大骂儿子不懂世道儿。最后他寻到根木棍,架在肩上,双臂缠在上边,昂起头——他顿时五脏六肺全都挪了位,双目里也金星乱冒,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一下,他方知道“坐飞机”比揪头发更残酷,心想若这一招儿练不好,若到台上被人批斗一回,非完蛋不可。从此,他便天天练习这一招儿。
可令雷老昆料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个秘密被一个名叫二旦的人发现。二旦姓胡,叫胡二旦,与雷家是隔墙邻居。这胡二旦是选反派里的小头目,他发现老地主天天练习挨斗又命全家人都剃了光头,很是可疑,便汇报给了更大的头头儿。大头头们一听,觉得这雷老昆心中肯定有鬼,要不,为何要时刻准备着挨斗?是不是家中的浮财在土改时没挖净?是不是与台湾有什么联系?如此一上纲上线,阶级斗争的目光一下就亮了许多,当天就召开了批斗大会,不但要将雷老昆揪上台,而且还揪出他的全家,要他们交待出浮财和手枪,要他们交待出电台和密码,从中寻找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不想事情不凑巧,恰在这时候上头来了紧急命令,说是从北京方向来了一群“五一六”分子,要全体造反派到公路上拦截。于是,斗争雷老昆的事情就搁浅了。尽管如此,但还是有知情人将此消息偷偷告知了雷老昆,说是今晚的批斗会必开无疑,要他做好心理准备。雷老昆一听,顿时眼睛里放出光茫,用极有预见的目光望了望老伴儿和两个儿子,说:“怎么样,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说过,命全家人不准吃饭,要加紧练习“坐飞机”,并说:“这叫临陈磨枪,不快也光!”接着他还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除去雷老昆,全家人早已陷入了恐怖之中。他们先用镰刀又将头刮了一遍,然后就到院里练习“坐飞机”。就这样一直练到半夜,仍不见有人来揪他们。大伙儿都有点坐不住,尤其是雷老昆,更显得迫不及待,仿佛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兵,心中又紧张又激动,耐不住地在院里来回“走柳儿”。一会儿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儿朝外窥视,一会儿又像狗一样将耳朵贴在地上听声音。
那时候已近午夜,老伴儿和两个儿子熬不住,都和衣而卧了。唯有雷老昆,毫无睡意,等待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满脑子全是批斗会上的情景,想象着造反派们揪他头发揪不住的尴尬,让他坐飞机他胜似闲庭信步,把不住暗自得意。由于这种稳操胜券的心理作怪,他越发渴望那一刻早点到来,最后索性将大门洞开,将室内的灯点亮,一副迎接批斗的得意之意。只可惜,大门外一直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也全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那种。雷老昆急得头上冒火,在大门外转来转去。就这样一直捱到东方发亮,他再也捺不住了,仰天大喊:“我早已准备好了,日你妈,你们为什么不来斗我呀——!”
不想憋在心中已久的话一经喊出,脑代一下胀大,失去了控制,似长堤崩溃一般,一泻千里,好生痛快!而且越喊越想喊,越喊越不能自己——他从东街喊到西街,又从西街喊到东街,声音越喊越凄厉,直喊得一镇恐怖。
孙青瑜,著名新笔记小说作家孙方友之女,河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已在《钟山》《南方文坛》《文学报》《文艺报》《文艺评论》《绿州》《山花》《天津文学》《安徽文学》《长江文艺》《作品》《山西文学》《长城》《朔方》《山东文学》等刊上发表小说和文学评论数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杂文选刊》等刊转载,曾获孙犁文学奖,《莽原》2014年度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