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随想
过年随想
两年没在北方过年了。前年在四季如春的昆明,去年在风景秀丽的西双版纳。举家驾车,远旅近游,观景揽胜,其心情不可谓不惬意;鸡鸭羊鱼,蒸煮炒拌,南北兼容,年夜饭不可谓不丰盛;儿女婿孙,阖家团圆,共赏春晚,其快乐不可谓不融融。然而,喜庆之余,莫名的觉得少了点什么。少的是什么呢?
年前和妻子达成共识,赖在家里不出去了,还是过北方的年。于是孩子都又赶回北方过年了。儿子擦玻璃,洗窗纱;女儿拖地板,清垃圾;妻子剁饺子馅,煎鱼炖肉。没有谁来指挥,一家人配合默契,做着各自该做的事儿。
插不上什么手的我有些百无聊赖,取下供在酒柜上方的父母遗像用衣袖轻轻拂拭。二老慈祥的面容将我带入了深深的回忆,儿时过年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时过年的筹备工作其实是一进入腊月,或者更早就开始了。父母生育我们兄弟姐妹十个,虽然过年都不可能有新衣服穿,但也要穿干净、整齐、暖和。这时候母亲就要统筹考虑每个人的具体清况,将有限的新布匹、棉花用的恰到好处。谁的棉衣穿了几年了,需要逢新的;谁的棉衣穿了一两年,需要拆洗一下将棉絮加厚。大孩子长高了,衣服小了,就拆洗一下给小的穿。这些工作不等进入腊月就要开始做了。于是,冬天的夜晚,窑洞里的热炕头放上小炕桌,煤油灯下,母亲带着我们把旧棉花撕开,摊成或方或圆的松软的小张,再填进洗净补好的旧衣服皮里,缝制成绵软暖和的棉裤棉袄。姐姐们却是在借着灯光纳鞋底,做鞋帮,给她们自己或者我们做鞋。因为赶到过年,一家每个人要穿上一双新鞋。
家里的另一个窑洞里,昏暗的灯光也要亮大半夜。那是七十多岁的爷爷在给我们絻(wan)毛线袜子。爷爷一入冬就给我们织的羊毛袜子,这时脚后跟处已经穿破了,他要赶过年给我们每个人再织一双新的。爷爷给孙女儿都是先把羊毛洗净凉干,捻成细细的毛线,再织成袜子,有时还染成红色或绿色。由于时间紧,给孙子织的时候,就把羊毛抽拉成指头粗的毛条直接织成毛袜,只要穿着暖和,不冻脚就行。
穿上了新毛线袜子,换下来的旧袜子也还有用。母亲把破了洞的袜底子剪掉,袜筒剪开成长方形,洗净烤干,给我们几个小的缦(man)在棉袄的胳膊肘下和棉裤的膝盖上,大片的缝在脊背心和前衣襟上。这样既保护了棉衣又增加了厚度,棉衣不容易磨破还更加保暖,真是一举两得。大家把这个叫毛缇葽子,至于为啥叫毛缇葽子,我至今也没搞明白,大概是约定俗成吧。哥哥姐姐已经有了审美观,外面和人打交道,母亲不但不给用这个东西,而且棉裤棉袄尽量做成时兴样子。比如棉袄要装上拉链,棉裤要缝成前开口,两边挖上裤兜,既使上面不套罩衣也很好看。
那时候进入腊月,最忙的莫过于石碾石磨、拉磨驴和女人了。还没有机械碾磨,我们庄子小,十来户人家只有一副石碾,一合石磨,安装在庄子中间的一孔破窑洞里。整个腊月碾窑是最热闹的地方,每天从早到晚进出的人络绎不绝。碾米推磨的,拉闲谝传的,抢磨订碾的,还有那些从不失闲的大娃娃碎娃娃也跑来叽叽喳喳的凑热闹。李家推完王家接,你方碾罢我登场。磨窑终日响着嗡嗡的石磨声和石碾发出的低沉的隆隆声。石碾石磨很重,要有牲口来拉。拉磨是项技术活,不是所有的牲口都能拉磨。拉磨驴具备的基本素质是:性情温顺,不尥蹶子不踢人;拉磨卖力,不晕碾磨不偷吃;耐性持久,不吃不喝拉一天。按这样框下来,生产队能拉磨的驴子也就屈指可数的几条。如果家里没有驴或者是有驴但不能拉磨,就要早早请示生产队的畜牧队长,借好驴子。再起几个五更,抢上碾磨,才能推磨碾米,准备过年的白面、黄米、荞面、米粉等。
有时候好不容易抢到了碾磨,饲养员却说这个拉磨驴昨天刚使唤了一天,需要歇缓一天。于时大人领着孩子,全家总动员,三五人一起推石磨搡碾子,磨面粉,碾黄米。小时候,我最愁的就是推石磨,搡碾子。这活儿出力气不说,最忍受不了的是推搡几圈之后就头晕恶心,那天旋地转的感觉真难受。我们都只好轮换着推搡,而母亲坚持的最久。既使这样,母亲也要在年前碾好米,磨好面,准备好搅凉粉的荞麦珍子,还有蒸锅塔子(米粉发酵后蒸的馍馍)的米粉,做年糕的粘米面和玉米面。
二十三小年一过,母亲张罗着开始发面。先发米面,因为米粉面发酵的天数多些,蒸出来的锅塔子就松软,味道也香甜。回味起来,和现在的蛋糕差不多。再过来就发白面,炸油饼子,搓馓子,翻馃子。
炸油饼,蒸锅塔子最关键的环节是结碱,就是往发面里面使碱。那时候用的是冰碱,先把大块冰碱放进热水里,融化成碱液,再取适量倒入发面里,加上干面粉,反复揉成面团,只到碱和面均匀结合为止。那时候白面少,不能有一丁点浪费。母亲就在揉好的面团上下左右不同的位置各揪一点,在手心里麻溜的丸成几个麻雀蛋样的小球,母亲管它叫碱蛋子。母亲把碱蛋子放进灶堂的羊粪火上考一会儿,待外表变硬,颜色焦黄后就取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掰开看。如果里面发黄,就是碱大了(过量了),回头把面团撕开加些面粉或者发面;如果里面有很多蜂窝状的空隙,就是碱小了,需要再加点碱,再揉再烧碱蛋子,再看。这样反复几次,直到掰开的碱蛋子面色白润,匀称饱满,才开始做面剂子,开始蒸或者是炸。母亲往往看完碱,就把碱蛋子递给弟弟妹妹吃,就是不给我吃。据说吃了碱蛋子不长个子,我小时候个儿矮,所以常吃不到碱蛋子。
年二十九母亲就开始搅凉粉,蒸年糕。除夕早上做一锅大头肉揪面,面片很大,母亲说这代表票子。谁吃的多,来年进的钱就多。其实这是母亲变着法让我们多吃点。
年夜饭就不必多说了,母亲总会用有限的食材做几道可口的菜,有猪肉冻粉条,猪排骨,清炒包菜,夹板丸子汤,炒鸡蛋等等,主食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很少享用的纯大米饭。
热炕头上放上那张综色桐木小炕桌,父亲和我们围坐在一起,母亲和姐姐不上桌子,围在灶台旁或者是案板边,其实饭桌边本来就坐不下。母亲看着我们个个大快朵颐,脸上洋溢着笑容。父亲边吃饭边环视一下屋子,笑呵呵的说:这就是人常说的“年三十算账,有人就够本”。
而今,父母离我们而去了。母亲走了快十年,父亲走了也将近六年。二老带走了我们许多快乐,带走了我们做儿女的资格,也带走了农耕时代的年味……我忽然明白了,这几年过年,缺少的是母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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