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缚的绳子

周末我去亲戚家作客,例行穿过马路,进了地铁站。头脑一团乱麻,但是还是觉得高兴。

有处可去当然觉得高兴。地铁口有个雕塑一样的老大爷,旁边有辆三轮车,车上将几只小狗五花大绑。

那小狗仔细的看了看我,眼里不带一丝祈求,似乎很享受这种被绳子束缚的尊贵感。显然,那老人是卖狗的,三轮车车头有个很不起眼的牌子“纯种狗五百元”。

有个很惊艳的年轻女人穿着长裙子路过,操着乱拐的本地腔哼哼着:“这狗被拴得难受吧。”

老大爷看了看她,顺势朝下撇了几眼,大概是看到那女人挡视线的粗腿,也不搭话了。

那女人很胖,可是腰却被皮带勒的很紧,见大爷不理她,继续一扭一扭的进了地铁站。

我也穿过狺狺的喧闹声,走进地铁站,又一波人涌了进来,然后进了对面的地铁,剩下零碎的不到五个人,坐在椅子上的,蹲在墙角的,站着四处张望的,活现了人的各种形态。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一直在琢磨去亲戚家作客应该带些什么,想着想着,瞥到了离我一米远的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他像是也在等地铁。他倚靠着墙,大概好几天不洗脸了。

我又看了看他,继续在想着要带什么。

突然有人和我搭话:“有火儿么?”我一回头,是他,那眼神忽闪忽闪,带着微笑。

“什么火儿?”我没反映过来。

“打火机,或者火柴都行。”他说:“点烟的。”

我本能的去摸口袋,“这地铁站不让抽烟。”我摸到了打火机的同时说道。

“没事儿呀,可以抽,不信你试试。”他说,仍然带着微笑,那笑的意味深长,却摸不出他要做什么。

我看了看远处一个穿制服的女人正站着打盹儿,便将打火机递给他。他也从口袋摸出一盒烟,打开后发现只剩下一根了。他“唉”了一声,手指夹出那根烟安在嘴上,用我的打火机“啪”的打着火苗,他嘴叼着的烟头对准火苗,使劲抽了两口,烟丝着了。

“谢谢!”普通话很标准,他递给我时,仍然带着微笑。这个人身着一件破损但是整洁的大红西装,黑色牛仔裤,一双紫色皮鞋,不失时尚,那脸和卷曲的头发却显得落寞。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突然问我:“从这出去是不是免费的?”

我不知所谓,看着他。他突然放弃了,“唉,算了。”

“你刚下地铁么?”我问他。

他不答话。看了看我,微笑了下,像是笑给我看。

这种人很常见,带着职场上常见的笑容,让你分不清他的真与假,几分钟后我猜想到,实际上他这时已经难过到极点了。

“我问你是不是刚下的地铁?”我加重了语气,只见他猛的吸了口烟,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远处那穿制服的站台女人开始朝着我喊道:“先生,请把烟掐了,地铁站里禁止吸烟。”

我看了看他,他像是没听见,使劲的吸烟,又或者像是想到了什么,思维绞在了一起,他开始抓头发,那穿制服的女人开始走过来,他的手开始使劲的撕扯头发,目光盯着一处,烟使劲的燃烧。

“先生,地铁站禁止吸烟!”

“先生!”

“先生!”

…………

他的笑容慢慢收敛了,我下意识的走开,想离他越远越好。

我听到背后他的声音:“喂!哪有卖狗的呀?!”

我想起地铁口,回头冲他喊道:“出地铁,这地铁口就有。”

继续往前头,猛的听到背后一阵尖叫,我又回头,已经看不见那男人。那穿制服的女人,还有刚才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都惊呼起来,乱作一团。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又仔细看时,在地铁漆黑的轨道里发现一个身影。

那穿制服的女人打开对讲机,一对情侣模样的人抱在一起,有个老太太拿拐杖指着那男人,像是在咒骂什么,有个孩子哇哇的开始哭。        
   不一会儿有很多穿制服的人跑过来,简单碰头之后。地铁报站声响起,列车要开过来了。

这一幕吸引了很多人,但是要男人回来的只有穿制服的人,最终跳下地铁站的也只有他们。他们在大声说话,试图劝说男人上来,不要做这种蠢事什么的。

这些人喊了一会儿,男人那团黑影躺在了铁轨上。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就跳进轨道。那穿制服的女人开始打电话。

“找死,找死就让他死吧。”我背后一个歪嘴男人哼哼到,那歪嘴男人的红色西装显然要名贵些。

背后人越来越多,穿制服的女人不得不维持秩序。有个年轻人要跳下去救那男人,被那女人拉住了。

我也要下去,那女人跑过来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这时那男人被几个男人抬着上了站台。刚上来,列车照旧开过来了。

虚惊一场,我喘了口气,上了列车后,从窗户口看到男人被晾在椅子上,人群散去了,男人显得很孤独。有个穿制服的人走了过去,给了他一支烟。

列车载着我和适才看热闹的一群人,缓缓的离开了那个现场,越走越快。

“从这出去是不是免费的?”我突然明白他问过我的这句话的含义,他大概是没钱了。

我想起那几只五花大绑的狗,那腰勒的喘不上气的女人,还有他,看似自由却要跳地铁轻生的男人,被绳子束缚着的享受这份束缚的尊贵,束缚不到的自由也成了另一种束缚,让他只得以死解脱。

当下这一刻,只是根绳子,享受当下,或者解脱当下,都是被绳子捆的严严实实,这世间大概根本没什么境界可言,所谓的境界不过都是根绳子。

可那男人为什么要买那种喜欢被宠着、捆着的狗呢?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出了地铁站,四处一片清净,阳光很温柔的照进来,那是个傍晚。我意识到还没买东西,遂草草买了些水果,去亲戚家了。

也没什么好想的,到亲戚家楼下,看见一只没有绳子绑脖子的黄毛野狗,被几个保安追着赶出了院子,看着那野狗一瘸一拐的走远,我突然明白“买狗”为什么差点成为那男人的临终遗愿了。
   小时候坐地铁,感觉是从一个时空到了另一个时空,现在再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逐渐听说有人开始跳地铁轻生,两年前的一天,有个人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是血肉模糊。 
   这事情两天前上了新闻,被我拿来写的时候,那男人已经解开了自缚的绳子,离开这里了。

2015年4月21日15:07:02

(完)

作者:大熊,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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