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秦妇吟》
吴令华
中国古诗,晚唐 韦庄 的《秦妇吟》应该是篇幅最长的之一了。它曾风靡一时,作者因此被呼为“《 秦妇吟 》秀才”;又湮没千年,只留下一联佳句,引人猜想。直到上世纪初,敦煌学起,拜前辈学者罗振玉、王国维先生之赐,将法国人伯希和从敦煌洞中得到的 写本 整理公布,我们才得一睹真容。
一首曾经脍炙人口、远播塞外的诗,怎么会在几十年间就突然消失了呢?越过宋元明清,千余年来人们对《秦妇吟》的了解只有稍晚于作者韦庄的孙光宪在其《北梦琐言》中透露的寥寥几笔:
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
韦庄死后,弟韦蔼将其兄的诗编成《浣花集》,亦未收此诗。 孙光宪 晚于韦庄五六十年,他的说法应有一定可靠性。难道《秦妇吟》湮没千年真是“内库”一联惹的祸?
敦煌写本《秦妇吟》的发现,学者们眼睛为之一亮:原来它不是一般的小品诗文,而是一部叙事长诗,有1666字,238句,长出 白居易 的《长恨歌》(840字)将近一倍,称得上是鸿篇巨制的史诗。诗借秦妇之口叙述 黄巢 农民军攻占长安以后三年的社会生活状态,从皇帝仓皇出逃,百姓慌乱被杀,巢军残忍粗鄙,到社会衰败,民生凋敝,以及官暴勾结,残害生灵。全诗结构严密,层次分明,行文流畅,辞藻警丽,无论反映社会现实的深刻或艺术创作的精美,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陈寅恪 先生誉为端己(韦庄字)“平生之杰作,古今之至文”;俞平伯先生称道:“不仅超出韦庄《浣花集》中所有的诗,在三唐歌行中亦为不二之作。”也有学者比之白居易的《长恨歌》《 琵琶行 》,吴世昌先生初未参与讨论,后来读《韦庄集》时,信笔写下:此诗乃仿元稹《连昌宫词》,与《长恨歌》《琵琶行》不侔。
韦庄为什么要写此诗,他的初衷是什么?
世昌先生说: “端己《秦妇吟》通首借秦妇所说遭遇以述 长安 乱况,反映江南安康。盖庄以此诗为向周宝进见之词。”原来唐代文人未发迹前,初到异地(如京城),会将自己的诗文呈给当地名流显要,求得赏识推荐,这是当时惯例。韦庄应举遇乱,逃出长安,停足 洛阳 ,已年近五十,功名未就,生活颠沛,听说江南安宁,拟投奔在 江南 任节度使的周宝,写此诗作为进见之礼,吴先生的推测合乎情理。诗述中原之乱反衬江南安宁,惠爱生灵,“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求得周宝青睐,有个安身立命之处,这应是他作此诗的初衷。
果然,诗一面世,很快流传开来,甚至远届西域。其中 “内库”一联确是好联,写人间最悲惨残忍之事,冲击力极大。世昌先生指出此联乃从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冠盖散为烟雾尽,金舆玉座成寒灰”化出。但二者有明显不同。李白的诗是感慨历史兴替,怀古伤时;而韦庄之作则是刻画现实惨剧,直刺人心。这一联让那些高傲的公卿尊严尽失, “垂讶”是很自然的。但它所揭露的毕竟是黄巢军的暴行,与公卿们的立场是一致的,纵“垂讶”亦不至于使后来做到 前蜀 高官的韦庄恐惧到非要将自己的力作永远泯灭的地步。另一方面,好诗一经流传,便有了自己的生命,仅靠韦氏一纸 “家戒”,也难以使其完全消失。一定有更深刻的原因,使得作者如此惊恐;有更强大的势力逼迫,才能使风行一时的好诗沉埋千年。
那么,秦妇到底吟了些什么,怎么吟的?
她先说黄巢军突然攻入长安,朝廷猝不及防,人们逃之不及,遭遇抢劫、强暴、杀戮。秦妇被掳入军中,委身一粗鄙新贵,生活三年。诗中两次提及食人肉,先是叙日常生活:“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这是刻画巢军兽性贪欲;后来城内因官军长期围困而断粮,连巢军大头领尚让的灶上也吃树皮了,唯“黄巢机上”继续“刲人肉”,成为绝境求生的手段。至于人肉的来源,下文另有提示。而一般下层兵民,只有“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死绝了。后来秦妇离开巢军,只见“霸陵东望人烟绝……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长安一片死寂。
秦妇一路逃向洛阳,沿途见闻更加惨不忍睹。当年玄宗皇帝亲封的华岳山神金天王对她说:我平日受百姓供养,现在百姓有难,我却帮不了他们,心中愧恧,只好躲进山林。但是,“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话说得隐晦,什么意思?谁教 “魔鬼” “诛剥生灵”?《旧唐书·黄巢传》里有记载:“时京畿百姓皆寨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四千。官军皆执山寨百姓鬻于贼,人获数十万。”诗史合观,俞平伯先生的解读是:没有牛羊供奉,巢军就吃人肉。可是,百姓都逃亡山村,城里无人可食。只好“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于是:“官军皆执山寨百姓鬻于贼,人获数十万”。这上了史书的惨景,其特别之处不是饥民“人相食”,而是官军与城内黄巢军勾结,做起了人肉生意,官军捉人,卖与巢军,巢军吃人,官军发财。
秦妇继续前行,快到洛阳了,洛下情况如何呢?路遇一老翁,攀谈起来,未语先哭。他本是一殷实农户,“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官军的凶残更胜黄巢!洛阳也不安宁。
秦妇以描述黄巢军的野蛮凶残始,以揭露官军的滔天罪恶终。先叙亲眼所见,自身遭遇,娓娓道来;后述亲耳所闻,正好为此前的经历做注,不蔓不枝,层层剥笋,根由自现。最严厉的谴责,最重的一锤最终打在“勤王”的官军头上。世昌先生说:“诗后假金天神自白'诛剥生灵’……又述老人之言洛下屯师较黄巢更凶恶。其撰家戒不许挂此诗乃指此二事,非讳'内库’一联。”这应该是《秦妇吟》必须消失的真实原因之一。
寅恪先生以诗证史,他的探究具体入微。他详细考察了秦妇逃亡的路线,对应当时官军与黄巢军的活动范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关联事:唐末藩镇割据,皇帝派宦官去当 监军 。时有大宦官监军名杨复光者,曾任天下兵马都监。秦妇逃难的路线正好过杨复光的防地。杨复光手下有八大将,大将之一 王建 ,后为“前蜀垂统创业之君”,也正是“端己北面亲事之主”,其余的大将如晋晖、李师泰也都是前蜀开国元勋。秦妇所吟岂不正诛他们的心?
还有更细微隐秘的,孙光宪的《 北梦琐言 》卷九有“李氏女”条,记某李将军之女,黄巢之乱逃出长安,骨肉分离,无所依托。遇官军中董司马者,遂晦其门阀,委身同行。至蜀,知家人在朝,慨然辞去,各奔前路,再不相扰。陈先生以为李氏女与秦妇经历“亦当日避难妇女普通遭遇”。陈先生说:“当复光屯军武功,或会兵华渭之日……端己之诗流行一世,本写故国乱离之惨状,适触新朝宫阃之隐情。”这是韦庄始料未及的,“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这番推论,虽非直接证据,但入情入理,可信度极高,正是陈先生“以诗证史”的一个创获。
《秦妇吟》的起落,跨越千年。具体的原因今天已难以厘清。余有两点可思:
一是韦庄写此诗,起始只为自己求得一安身之地,并无匡时救世、指点江山之意,以一普通妇女的口气,平叙滔滔乱象,并未抨击某个权贵。从韦庄的社会地位看,他自然是反对黄巢起义的,但他也客观反映现实,读毕感同身受,其震撼人心的效力,比那些华而不实的空喊文学要强千百倍!正是作者忠诚于自己的良知,才能创作出这样传世的佳作。
二是韦庄一定是受到了难以抗拒的政治压力,不仅怕危及自己,而且想会祸延子孙,只得将自己平生杰作断然割弃。而当时曾交口传诵此诗的文士们也深恐“传谣”招祸,齐缄其口。这篇“古今之至文”就这样销声匿迹了。悲夫!韦庄以后致力于词的创作,红楼别夜,故国情思,野花芳草,遇酒呵呵,写了许多清丽流畅的精美词篇,但再也不做忧时伤世,悲天悯人的至文了。
今年正逢陈寅恪先生诞生130周年,作此篇兼以怀念这位伟大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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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