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哈拉帕(之十九)
水易2020-01-03阅读 126巴基斯坦的北部聚集着三条伟大的山脉:喜马拉雅、喀喇昆仑和兴都库什山,它们不但成就了世界最高的海拔,同时也作为一道屏障将印巴次大陆从中亚和东亚分离开来。然而,作为印度河支流的施约克河(the Shyok), 施迦尔河(the Shigar), 吉尔吉特河(the Gilgit), 阿斯托尔河(the Astor)等河流在喜马拉雅的西北段切割出深深的峡谷,将中国的塔里木盆地、新疆、青藏高原和巴基斯坦的旁遮普平原连接起来。吉拉斯位于印度河-科希斯坦(Indus-Kohistan),这个词的意思是“印度河山地”。科希斯坦是个县,达尼·哈桑说“科希斯坦是喜马拉雅、兴都库什和喀喇昆仑山脉真正的分界线。”
《大唐西域记》对这里的路线有着极为生动的描述:“瞢揭厘城东北,逾山越谷,逆上信度河,途路危险,山谷杳冥。或履縆索,或牵铁锁,栈道虚临,飞梁危构,椽杙蹑蹬,行千余里,至达丽罗川,即乌仗那国旧都也。”
信度河即印度河,吉拉斯位于印度河左岸,由于前些年这里发生的恐袭惨案,所以外国人要经特别许可才能来这里。其实,即便是古代到这里来,也要通关文牒,也就是通过地方官员批准,譬如唐僧。
有人会问,唐僧九九八十一难到西天是为了取经,佛经,为了慈航普渡,那么你这么冒着滚石、滑坡、大雪封山和恐怖袭击的风险来吉拉斯图什么?一样,我们到西天也是为了取经,也是佛经。唯一的区别在于唐僧取的佛经是文字,而我们的是图像。
从印度河-科希斯坦(Indus-Kohistan)延伸到吉尔吉特(Gilgit)和巴尔蒂斯坦(Baltistan)地区的这块被神眷顾的土地上,分布着体量巨大的岩画和摩崖,包括各种文字的题记石刻,在Shatial和Rakhiot Bridge之间的河谷地带,尤其是在吉拉斯(印度河左岸)和塔尔潘(印度河右岸)两地点,各种断崖、独石、鹅卵石、基岩等,举凡有石面的地方,都镌刻着文字或图像。
据统计,一共有六万幅岩画,其中包括大量的犍陀罗时期的萃堵坡和佛像,以及各种文字的题铭,铭文题记包括佉卢文、婆罗米文(Brahmi)、粟特文、帕提亚文(Parthian)、大夏文(Bactrian)、汉语,甚至还有希伯来文。可以说这是一个岩画圣地,特别是佛教岩刻的圣地,更是一部刻写在花岗岩上的史记。
玄奘曾经到过这里,对这里的佛像也有所记述:“金色晃昱,灵鉴潜通,高百余丈”。
法显也曾提到:“度河便到乌长国,即是北天竺,佛所到国也。佛遗足迹于此,其迹长短在人心念,至今犹尔。及晒衣石尚在。新头河又西南流,屈而东南流,迳中天竺国。两岸平地,有国名毗荼,佛法兴盛。”将这段话理解为对吉拉斯犍陀罗佛教造像的描述,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巴基斯坦一万年以后的早期文明就目前的考古材料来看,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南部的玛哈嘎(Mehrgarh)文明和北部的印度河谷文明。而印度河谷文明同样也可以分成两部分,印度河中下游的哈拉帕(Harappa)文化和上游地区的岩画。所以来印度河上游考察岩画,与我在印度河中游发掘哈拉帕文化同样重要,是“印度河谷考古项目”的一部分,属于异床同梦。所以之十八中谈到的“公子向北走”并非简单的意愿表达,当时在Besham与阿兰商量,第二天若接着下雪,他便带队伍返回伊斯兰堡,而我自己只身前往吉拉斯。工作可以缓,但除了作为考古工作者,我还是一位岩画的朝圣者,必须到达吉拉斯。这个地方玄奘来过、法显来过、亚历山大大帝来过、斯坦因和图齐都来过,就我没来过。
到达吉拉斯后,防恐便是首要考虑的因素,当地警察局对于十几名中国学者的到来也很重视,派了12名荷枪实弹的警员跟随我们考察岩画。不过这些警员怎们看都像一群后街男孩,虽然帽子上都写着“police”,但背着枪站在桥上,倒像是T台上的模特儿。
这个T台上不止有男模,还有来自中国的女模。
每个人一旦落单,都有一名警员紧紧跟随。当地警局的大胡子队长对保护我们感到很没把握,很不耐烦地给我们提出三点要求:快看少看,早点滚蛋!
考古学家中最早关注这个地区的是斯坦因(Aurel Stein),上个世纪40年代初,他来过这里,提到这里的石刻艺术。1944年,他的《兴都库什地区的考古笔记》(Archaeological Notes from the Hindukush Region)一文使人们关注到这个地区石刻摩崖的重要性。不过科学的系统调查,应该是奥地利著名的民族学家、宗教学者、考古学家卡尔·杰特玛教授( Karl Jettmar)。他于1973年开始,对这个地区进行了专业的调查与研究,出版了《巴基斯坦北部地区的石刻与题记》(Rockcarvings and inions in the Northern Areas of Pakistan)、《巴基斯坦北部地区伊斯兰化前的文化遗产》(Cultural Heritage of the Northern Regions of Pakistan down to the Islam)等书。此外还有巴基斯坦考古学家艾哈默德·哈桑·达尼的:《巴基斯坦北部地区史》、《喀喇昆仑公路沿线人类文明遗迹》、《吉拉斯:南迦帕尔巴特之城》等书。
对于一个考古或岩画工作者来讲,这满山遍野的精美岩画简直就是一种奖赏。
在这里,每一种邂逅和每一次遭遇都是岩画,心情华丽,烂若披锦!
有一种走失叫相逢,有一种孤独叫狂欢:以山为友,与岩交流,阅石读画,东奔西走。
在巴基斯坦吉尔吉特-巴尔蒂斯坦的喀喇昆仑公路沿线的岩画主要集中在罕萨至沙迪尔(Hunza and Shatial)之间的十几个主要地点,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吉拉斯。这些岩画是由沿贸易路线经过的各种旅人、入侵者、商人和朝圣者甚至当地人留下的,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0年到距今1000年之间,简直就是一部露天的图像史书,展现了各个不同时期的文化内容与风貌。
这只北山羊被认为是印度河上游地区的狩猎岩画,其时代最早,在公元前第三千年纪,有的甚至认为是第九千年纪。不过对此我深表示怀疑,因为这是中亚远东地区典型的游牧动物岩画风格,时代应该在在公元前两千到一千年纪。当人文研究观点不一致时,科学验证的手段就该介入了,若有机会,要再来进行微腐蚀测年,确认其年代。
如果该地真有公元前三千或九千年的岩画,不是那只北山羊,而是这幅两排12个的凹穴岩画。这是我们这次考察为吉拉斯岩画做出的新贡献,这是以前考古学家包括杰特玛和哈桑.达尼所没注意或不认识的岩画类型。其时代的跨度很大,所以每一处凹穴岩画都需要个别断代,这应该是我还要再来的最好理由。
然后是那些来自南西伯利亚草原地区叶尼塞河中游的米努辛斯克盆地的奥库涅夫文化(Okunev culture)风格的人面像,时代在公元前两千年纪前段。
接下来是神秘的“巨人”(Giant Figures)时代,这些图像代表着青铜时代的恶魔、神或超自然生物,所有的巨人都没有面部特征。这些图像也代表着不同的时代和文化。在这个地区发现了50多幅这样的巨人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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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第一千年纪的“野兽风格”动物岩画,这是典型北方草原游牧部落的岩画,主要分布在罕萨的祭石上(Altar Rock)。公元前八世纪,一些来自叙利亚的好战民族如色雷斯(Cimmerians)、斯基泰(Scythians)、塞人(Saka)等人从中亚草原顺着印度河谷入侵进入印度次大陆。这些“动物风格”的岩画似乎多少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公元前6-3世纪的兽逐图,这在整个中亚和远东地区都有广泛的分布,譬如西藏日土任姆栋岩画点的兽搏图形,跟这里的岩画毫无二致,属于同一风格。
公元前三世纪的西藏日土任姆栋兽搏主题岩画。
像马像羊又像鹿的波斯神兽(或阿契美尼德神兽),从其肩部的峰瘤可以清晰看到来自南亚瘤牛(具体而言应该是哈拉帕或吠陀)造像风格的影响。
哈拉帕文化出土的瘤牛陶俑。
阿契美尼德风格即指来自伊朗的影响,阿契美尼德帝国(Achaemenid Empire),或波斯帝国(公元前550-330年),印度河上游的这种阿契美尼德神兽既有中亚草原风格,又有南亚的瘤牛风格。
从人物的衣饰装束上可以看出这些是阿契美德风格(Achaemenid style)的岩画,很多是神话动物,而人物的穿着呈现出波斯风范。流苏边的长袍、系在腰间的腰带(anaxurides),以及绑腿(或靴子)跟奥克苏斯宝藏 (Oxus Trasure)出土的金牌饰上的人物几乎一样。
奥克苏斯宝藏(The Oxus treasure)。1877-1880年在奥克苏河发现的属于公元前400年前阿契美尼德时期的波斯宝藏。这些金器被认为是公元前6世纪到4世纪的艺术品,但硬币显示的时间范围更大,其中一些被认为属于公元前200年左右。公元前3世纪,亚历山大带着他的马其顿军队正是越过兴都库什山脉进入到这里印度河的右岸,希腊人将兴都库什、喀喇昆仑和喜马拉雅称作印度。在沙迪尔、印控拉达克地区和西藏日土发现的迷宫岩画和石堆图案便是希腊人足迹的记录。
巴基斯坦达苏(Dassu)沙迪尔(Shadial)发现的迷宫岩画。
印控克什米尔塘则(Tangtse)发现的迷宫岩画。
西藏日土格林塘的墓葬发现的迷宫石堆。
吉拉斯不同时期的佛塔风格:早期(左),中期(中),晚期(右)。公元1世纪,佛教作为新的信仰体系出现在该地区,并在公元7世纪达到顶峰。许多壮观的佛像和舍利塔以及相关的铭文都是在这个时代的作品。公元一世纪以后的佛教时代题记中使用最多的语言是婆罗米语(Brahmi),也就是现在印地语书写中天城体的前身,同时也是藏文赖以创立的基础。吉拉斯的佛教摩崖中萃堵坡一直占据着最主要的地位,其风格变化很明显:第一、二世纪为早期风格,其风格的重点在于强调圆形覆顶(anda);5-7世纪的期风格则以附加更多的装饰品为特征,譬如壁柱(pilaster)、藤蔓(vine,或卷草纹)、壁龛(niches)、伞、飘带、还有铃等,伞往往占塔的一半高。到了8世纪的第三期,又走向简化和省略风格。
吉拉斯发现的公元一世纪的佛塔摩崖。萃堵坡(stupas)被视为和尚高僧存放舍利的地方,功能类似坟墓。佛教徒通过对萃堵坡的修建和刻画来积攒功德,所以在公元前后的萃堵坡岩画的旁边,往往会有题献:为......的虔诚捐助。最早的萃堵坡的形制很简单,显得矮胖,与以后来叫做“anda”的半球状圆顶,里面存放“圣物箱”(reliquary)的造型有所区别。后来在萃堵坡附近也多了些装饰。
公元一世纪的萃堵坡岩画。
拉合尔博物馆的公元2世纪舍利塔。
西尔卡普发现的公元2世纪的带台阶的犍陀罗风格的佛塔浮雕。
公元7世纪的萃堵坡,佛塔左边的犍陀罗风格的佛像是公元2世纪的。
公元七世纪的萃堵坡。
在中国青海玉树的称多县,我们发现了风格一样的萃堵坡,由此我们可以确认玉树的这幅佛塔岩画的时代也应该在公元七世纪左右,这应该是我们这次考察对我国岩画研究的贡献。
七世纪的萃堵坡岩画。
吉拉斯岩画遗址七世纪的佛像与佛塔,注意造像下面都有波罗米文或梵文题铭。一千多年来,这些佛陀和菩萨就一直这样优雅地站立着护佑着我们。
公元1-2世纪吉拉斯岩画中犍陀罗风格的佛像。
公元2世纪中叶的犍陀罗风格。白沙瓦博物馆,采自Sir John Marshall: The Buddhist Art of Gandhara.
公元七世纪的摩崖:供奉萃堵坡的粟特人。供奉人右手持香炉,左手拿着一束杏花。
塔玛拉·塔尔博特·赖斯(Tamara Talbot Rice)《中亚古代艺术》(Ancient Arts of Central Asia)一书中的皮安德吉肯(Piandjikent)发现的公元七世纪粟特人壁画。壁画描绘的是奴鲁兹(the Nu Ruz)的春天献祭场面。右手边的人拿着杏花的树枝和萨珊式的金器皿。左手部分是一名牧师跪在祭坛旁边的地毯上,他的随从就在旁边。人物的坐姿、长袍上花纹图案以及手持的杏花枝是粟特人特有的人物模式。粟特人这种交脚盘坐的姿势显然是受佛教结跏趺坐的影响。
饮酒的粟特贵族,七世纪。注意中间人物手持的杏花枝,也是交脚盘坐(或结跏趺坐)。来源同上。
公元七世纪的萃堵坡与佛像。
公元七世纪的壁画(右)与岩画(左)中的供养人形象。
这是沙迪尔发现的七世纪的舍利塔与佛像。其刻制之精美,画幅之巨大,都会让人感到震撼!石面约4x5米,这幅萃堵坡高约3.5米,制作繁复,造型别样,是印度河上游地区体量最大的图像。我们赶到这个地点时已经快下午六点了,太阳正在落山。当我们飞起无人机准备航拍时,画面如灵魅般倏忽之间,在黑暗中隐身而去。无人机已看不到画面,却能清晰地感知透过古老的花岗岩传递过来的一股强悍的生命,李曼几乎无法操控。假如我们早来半小时,就可以获得一张清晰而完整岩画照片,然而我们却丧失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感到过丧失!与凯撒同样的感慨,不同的感受:来过,看过,丧失过!
在印度河上游的达苏地区,正在修建迪亚莫-巴沙大坝,大坝修成后将淹没32个村庄,2.5万人将迁徙,将有5928块巨石或岩面,其上有上大约有37051幅岩画被淹没!如此体量巨大、时代漫长、文化多样、制作精美、风格殊异的岩画群不但没有申报过世界遗产,而且将像灵魅隐身黑暗一样沉没水底,顿时感到心塞如堵,无法呼吸。然而,这还不是最危急的,最危急的是人为当下有意识的破坏!
原来的岩画(右)和被标语覆盖后的岩画(左)。
未被破坏的岩画。
被白灰涂抹了的岩画。这是被现代人的无知和宗教偏见所破坏,我看过一篇报道,称这种有意识的破坏还在逐渐增加,如巴米扬大佛被炸毁等都是出自不同原因的故意破坏,看到这些,心中如遭抢掠!与其这样,我宁愿它们沉没在水下。大坝总有毁灭崩塌的一天,但这些花岗岩将永存,岩画万岁!《发掘哈拉帕》原拟写20集,但最终决定还是结束在19这个数字上吧,这是一个极数:苏武牧羊十九年,晋公子重耳列国流浪十九年,我在青海考古发掘十九年,后来调到大学杏坛执教十九年.........十九真美,永远的少年行。更新于 2020-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