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晚风微凉,行走轻悄,今夜无月,无蛩声,无灯影。

昨夜满月,人间万姓,共享清晖,真仿佛,天涯若比邻,如近如远。

于是油然生夏目漱石撩人一句,今夜月色真美,却不知,谁解其中味。

然而,那般繁华,也盈虚有数,也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

走走停停,恍惚看见一座桥,桥上一盏瘦影,世俗灯火,意马心猿里,唯他独憔悴,风露立中宵。

那曲子便似月华幽幽拂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不知是眼涩,不知是飞虫,又或者是雌风,令我泪眼朦胧,又或者是此时此地哼吟的曲,令我感着迷离的哀愁,哀愁,哀愁,自久不读弗朗索瓦丝及戴望舒诗后,我已浑忘这个名字。

他从红尘深处来,似缥缈孤鸿影,独往青灯古佛去,赚人多少唏嘘,欸乃一声,不是江水绿,而是秋月白。

那样一个男人,我何尝不愿赞他以千古。

弹钢琴,在母亲的葬礼,脱了俗,犯了忌,破了规,但他坚持,哼着歌,楚辞似的,兮啊兮啊,古意的,萧瑟的,恋恋不舍的,却已然无有了气力,不似“啊”那般呼天抢地,是“兮”,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肠断有谁听的。

一个渐行渐远,且愈来愈远的人,是至亲,那忧伤,怎能用卮斗量,连隔着肚皮的外母都觉恻然,都心软,可否在我的葬礼上,也弹奏一遍。

他写词,一写便是名扬海内外,感慨代代人的《送别》。恍惚,每一句都自前人诗情画意里来,每一个意象,都确曾相识,且熟极而流,但唯他,使之不俗,不同凡响。

长亭外——

十里长亭,送了一段又一段,是梁祝,是圣人千虑,难免一失的诸葛神侯,挥泪斩马谡,是柳三变,与友人,或者怨侣,执手相看泪眼,而寒蝉凄切。

古道边——

是岑参,恰相逢,及时雨,与亲朋来不及告别,遗憾无纸笔,只能拜托你,仰赖你,报一声平安;

是郭襄,眼睁睁,心意沉沉,看着她的杨大侠,去往他的红尘路,从今后,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各自浮沉,各自风霜,各自烟波里,故人两相忘,却又不能忘,从此昼也长,夜也长;

是王嫱,回首向来萧瑟处,汉宫远,从前不见得无怨,从前不见得无恨,宫中更漏长,人影单薄也凄凉,但此番别离后,竟是一眼深如幽谷,一眼欲穿的挂念。

芳草碧连天——

谁说草木有本心,谁说感时花溅泪,人将沧海,人将桑田,它也依旧碧云天,黄叶地,它也依旧芳草萋萋,杨柳依依,它才不明白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矛盾,不明白一别音容两渺茫的辛酸,不明白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再不见当日的芳华,再不是当时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娇娃了。

晚风拂柳笛声残——

偏偏有笛声飘过来,真是巧,青莲惆怅思乡那一晚,也是不知谁家的玉笛,暗暗地飞满了洛城,玉门关苦寒,多少人不甘,不甘又何用,春风不来,只能是借着羌笛声来倾吐衷肠,而李叔同的笛声,是残的,一残缺,一哽咽,是本想奏完这一曲,彼此好上路,却又难抑心底的别情,是菊花残,满地伤,是孤城楼上,残烟伴着夕阳。

夕阳山外山——

这夕阳,是李商隐的,美则美矣,终究近了黄昏,离四野俱黑,杯盘狼藉,万籁俱寂,已不远了;这夕阳,是马致远的,仿佛所有的凄凉都被一个人撞到,他是顶顶悲观落寞的一个人,眼里就剩了枯藤,老树,昏鸦,纵使有小桥流水人家,那也是别人的炊烟袅袅,其乐融融,和他无关系的,他只是路过,连萍水相逢都不算,他根本不曾感到暖,然后是古道西风瘦马,对此如何不断肠,也怪不得他,那样的深秋,那样的日落黄昏后,一个人轻易地就生起桑梓之悲,生起天涯路远之叹,轻易地就瘦成孤独的树。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天涯海角,有情人最乐意口口声声眷顾这里,却谁也不曾设身处地见过,谁也不曾跋山涉水抵达过。像女娲补天,牛郎织女的传说,终究是传说罢了。然而也知道,那是极其远的,远得一眼望不到边,所以只能托赖天地来造势,来陪衬。那是你将要去的地方。总之我是只能送到这里为止了。

一杯浊酒尽余欢——

酒也不是好酒,是浊酒,是酿酒时积淀着残渣没能过滤干净的酒,然而那是过分干涩的说法,我倒宁愿相信那是苦酒,是浊酒一杯家万里,是和着酸甜苦辣万千思绪的酒,是掺着泪的酒,像晏几道“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般的泪,也许再也不能对酒当歌,感叹人生几何,再也无缘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或者遥遥处,开怀喊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今宵别梦寒——

真正是此去经年了,纵使良辰好景,赏心乐事,又与何人说呢?那寂寞梧桐,从此也是独自秋风独自寒,深深锁着清秋,而人,独立小庭深院,望着明月,不知君远近,只有罗衾能够体谅,那五更梦回,一晌贪欢,入骨的寒。

没有古典文学的造诣,李叔同又怎么能够这样信手拈来地,将一系列离别惆怅的意象,出神入化地缀练在一起,像理丝入好机,当然能成匹,又不觉勉强堆砌,不觉磕磕绊绊,只是自胸臆间潺潺流出,自然而然,令人唏嘘动情。

这样的词,再配上那样婉转忧愁的曲调,问世间有情人,身临其境,如何能不青衫湿?

他演戏剧,还反串小仲马经典《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戴着波浪般翻涌的金黄假发,画娇媚浓厚的妆,像东洋的男伎,那个西风吹不散眉弯的坂东玉三郎。

他动情地述说着内心的苦楚和忧郁,对着那个不见得不爱“她”却终究无法战胜自己内心贵族子弟的优越感的富贵公子阿尔芒。

这一刻,他就是玛格丽特。

他还画画,年纪轻轻,在日本已经颇有名声,画西洋画,画美丽婉约的日本女子的裸露的后背,他不做梵高,他谁也不做,他只做他自己,他只听从他的心,所以他毅然出家。

即便,他已经有妻室,有孩子,有事业,有名望,爱过,也被爱,让许多女子黯然神伤,感叹“为谁惆怅为谁颦”,但他终于一步一步,皈依了佛的怀抱。

当一个人,遇见灵魂深处玲珑剔透的自己,世间一切,都无法构成阻力。

有些人,一生一世,都在寻寻觅觅,却终于荒荒唐唐,冷冷清清。

也许是因为,见证过太多人世的不如意,尘世间错综复杂,绵延不尽的苦难,也许是他看不惯这世道的顽固颓唐,比如教育,比如固步自封的体制,却又丝毫不能改变,又或许他是真的累了,他只想拥有依靠一个高不可攀,却又坚如磐石,稳如泰山的佛的信仰。

也可能像某位老师说过的,他只是刹那间顿悟。

有些人天赋异禀,慧根不浅,恰恰便能不期然醍醐灌顶。

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的选择,绝非灵光乍现的洞明。那必定是许多个夜里辗转反侧的犹豫和计量,只等着在某一个时辰,能量汹涌地释放,所谓的缘契。

或许就是夜里,经过他窗前的僧侣的脚步声,让他感到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安稳。

那一刻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也是王国维所谓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彼岸境界。

出家以后,他还为曾经器重的学生丰子恺的画作配文字,怪道丰子恺的画里会有“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样禅意渺远,余韵悠长的句子。

到死前的日子,他还心系着苍生,他不是遥不可及的佛,一心一意四大皆空,他还惦念着自己为僧之前,首先是为人,为中国人。

这一点气节,令人思及金庸小说里的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么,可否斗胆说一句,“佛之大者,为国为民”?

正如与日本妻子舟上一别,她问他,弘一法师,我想问你,爱是什么?他说,爱是慈悲。

不知道张爱玲那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与他有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何尝不是如此,我佛慈悲,如果不能够心怀天下,对苦难深重的万民心存慈悲,那么何谈普渡众生,还要佛法无边何用?

毋庸讳言,他是多才多艺,天资聪颖的男人。夸张一点说,他的人生,不可谓不是传奇般的一生。

何谓传奇,传奇便是口口相传,却也止于捕风捉影,每个人都懂那么一点,却如何拼凑不出个真假完全,既信口拈来,却又遥不可及的故事。

虽然仅从一部怀旧电影《一轮明月》来走近这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男人,到底是单薄片面了些,但毕竟是传记电影,毕竟是将李叔同,或者说,弘一法师入世时,以及出世前,落发后的人生旅途,有点有面,有简有略地展现。

他的人生,对于滚滚红尘里的婆娑众生,是无可复制,只能遥望瀑布挂前川的经典,却也因着这段时空的距离,令人对他这一生的轨迹也只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就终于是那亭亭玉立,不蔓不枝的一朵莲花,是鸡升茅店月的那一轮月光,是姑苏城外寒山寺里的那一段寂寥却清远的钟声。

就像他临终前的手书: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你问我将归往何处,你问我何处才是彼岸,而茫茫大千,而苦海无边,而佛法无边,我只能是无言,怎能言,何必言。你只看那人世间,春日里,花团锦簇,而月满天心。

是陶潜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不应有悔,是庄子的“野马也,尘埃也,生命之以息相吹也”的物我两忘,却又物我同生,更是苏东坡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梦幻泡影,如雾如电,应作如是观。

跌入过最深的红尘,才看得透那最真的浮生,才能在一个“天心月圆”的时辰,从容不悔地登入空门。

这一世曲折,无论对错,他终归有所得着,也不虚此行,无论李叔同,还是弘一法师,他都无愧于那一句字正腔圆,笔酣墨饱的“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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