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一意孤行，三餐四季，我走了许多年。
「有时候，我会觉得孤独，像是浮在水里的一尾鱼，失去依傍，失去方向，目之所及，一片虚妄。」
Enya的眼光落在我的身上，却又仿佛穿透我的存在，抵达不知天涯海角的某人某处。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渴望他在我身旁。我满心倦怠地靠着地铁车窗，看着手机里和他的聊天界面，终于还是任屏幕熄灭，像烟花绚烂升腾又颓靡落下。」
「我知道第二天是他儿子的生日。此时此刻，他应该陪在他的身边，享受一个称职的父亲身份赋予的荣光。我应该感到欣慰。至少，他不是一个薄凉寡情的男人。他有他的温柔与平凡。」
「我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对一个给你买蒂凡尼的男人，是不是应该懂得心满意足？」
我知道Enya不是物质的女子，她只是在这段病态与晦涩的感情里为自己谋求继续下去的理由。
我也不会苦口婆心地劝慰，世界上有这么多城镇，世界上有这么多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和这个男人分分合合，缠绵撕扯。
我知道，她背后的深渊千沟万壑，沟沟壑壑里，有着外人嗅闻不到的花朵清香，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潺潺……
我不知道该如何给予安慰，只好语重心长地说一句——
「没有谁能够拥有全部——另一个人的全部，生活的全部，我们应该懂得知足。」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我明白这句话里的一切，可是我情不自禁。孤独——孤独是曾经占据你生活空间的一个人，忽然消失无踪。」
「你把孤独想得过分浅薄。人可以没有爱活着，甚至是朋友。何况，在爱与被爱，照顾与被照顾，关怀与被关怀，陪伴与被陪伴的路上，我们依然难逃孤独的宿命。这是你需要独自克服的东西。如果实在做不到从容接受，与之和谐共存的话。」
她决定暂时抽离出自己的迷津暗渡，到我的世界里走走。
「你呢？你会感到孤独吗？」
「当然。不会比你更多一分，也不会更少一分。所以渐渐地，我爱上了走路。
走路是一个人就能够做得很好的事情。坐地铁提前一站下车，是常有的事。
春天的时候，那条路两旁开满樱花，没有电影里美丽，但也很让人沉迷；夏天有风，阳光洒落，静谧安宁；秋天有落叶，我会尽量避免踩到它们，好像它们依然拥有自己的灵魂；冬天有雪，偶尔会有人摔倒，摔倒就笑着爬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清冷瑟缩地走路。
一年四季都有的，是呼啸而过的火车。有时候我会忽然驻足，像是回忆起许多年前，没有来到这座城市的我自己。那时候，我对远方还充满眷念。
有时候，我只是冷淡静默地走过去。
这条路，一意孤行，三餐四季，我走了许多年。」
「听说喜欢走路的人，其实是在借助这种方式，释放心里的压力。类似玩游戏、购物，还有吃薯片。」
「或许吧，至少它比较环保和健康。
有时候，会坐很久的地铁，去城市的另一头看电影，或者拜访一个朋友。
是的，在这座浩荡变幻的城市里，我不是没有眷恋和依靠的人。
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轨道，我们只是偶尔交汇。不要让任何一段关系变得黏滞复杂，否则迟早走得筋疲力尽，伤己及人。
然后独自坐夜车回家。有时候不知不觉靠着车窗睡着，渐渐地无意于去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越看心里越苍凉。
你知道那是不属于你的，也心知那未必是你想要的。
有时候这种清醒让人畏惧，像是轻易便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其实这是危险的处境。因为久而久之，你会变得悲观。
有时候朋友会陪着走一段路，但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到终点。
要懂得接受这种残缺，因为它是生命的残缺。
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完美的。」
「这是人生的一条必经之路吗？」
「是的。」
「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
「你看得那样透彻，能够轻松一点吗？」
「不能。」
「那为什么不让自己麻木迟钝一点？有时候肤浅是一种滋养。」
「就像锁骨上的疤痕，它陪了我许多年。这个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你能够让自己的眼睛变成蓝色吗？」
「你在我身前，永远是那样平和柔韧，从容坚定。像是天崩地裂也不过是一场花开花落。
有时我会羡慕，但更多时候，我只是觉得无趣。
这样不会累吗？
如果厌恶，如果愤怒，如果绝望，为什么不能坦诚地流露出来呢？
你我都不过是一介凡人。
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一幅画呢？你不知道多少人伺机而动，对着你偶尔展露出来的裂缝口诛笔伐。」
「我知道。但这依然不是我能够左右的事情。」
「自然平常地活着，不好吗？」
「我无意于别人口中的自然和平常。而且，在我眼中，这就是我的自然和平常。」
「我不信你能够像你说得那样洒脱。」
「不光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但信不信，也只好如此了。一条路，走得久了，信得久了，也就信以为真了。」
「我们是从哪里说起的？」
「孤独。」
「对，孤独。
像这样，和你深深浅浅地说几句话，好像就能舒服一点。
那种孤独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强烈。」
「因为你的时间被其它的感受占据。这就是解药。」
「其实你刚才说的那种境界，我也曾遇到过。
我喜欢一个叫爱神广场的地方。虽然附近是繁华的商业区，但是那里是仿欧式的建筑，很有质感。我经常坐在爱神雕像射箭的那个方位，静静地凝望它。身边人来人往，心里一片安宁。
那种安宁，我只有在他看着我的时候，才能感觉到。
在你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在书里。」
「书？」
「是的，我无法忍受没有书的地方。所以不管去哪里，我的包里永远放着一本书。」
「它从来没有让你失望过吗？」
「当然有。但是平庸的书带给我的失望，远好过没有书的失望。」
「爱人和书，你会选择哪一种？」
「世界上有这么残酷的单选题吗？」
「有的。」
「到那一天再做选择也不迟。」
Enya看着我，静静地笑起来，眼里氤氲着淡淡的光。
「或许我一转身，孤独又卷土重来。」
「没关系。那不过是孤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