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里,这样一句话,令人一见如故,心跟着似被紧紧握住,整个人,失神了良久,良久——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那里朱瓦红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自然是人间奇景。

然而,重门深锁,万人过巷,众说纷纭,谁又真懂此间情怀?

尘世里,许多感情,浓淡不得参差半分,终究只得翘首一望的缘分。

就这般的,他们将自己锁在那方寸之地,护着心口那一方天光云影。

仿佛早已经历沧海桑田,世间再无别处更好过此间,自顾自地便断了悠悠的前程。

只为着那么一个人,从此,雨打梨花深闭门。

堪堪地,瘦成一缕秋风,在芭蕉叶下,青石旁,梧桐树端,呜呜咽咽,惊得好山好水好花好鸟,全都失了颜色。

从此余生,世上哪还有鲜绿红粉,都是一层一层堆得密密麻麻望眼难穿的灰。

灰,像漫卷的潮水,自美人的足尖,无声无息,无止无休地,就爬上了蛾眉。

终于,在暮春的午后,铜镜里,那倒映的,怎是别人的脸。

记忆里,哪有这样许多堆砌的深纹,哪里的眼里竟然薄雾浓云,哪处的眉间心上,竟萦绕着那么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愁,像廊角的蛛网,无人眷顾,无地收拾。

他始终不忘的,是为师哥画眉,用温润的舌轻轻滑过他眉端的伤口,那是光阴里抹不去的证据。

从此,长夜寂寂,谁也抹不去丝毫半分。

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他身前,站立成巍峨的山的姿势,替他应对世间磨难。

就这一处,他生生记住了大半生。

人生中,再也寻不到别处更丰盛,于是,躲在这一处,用绣线将自己绣成了屏风,时光凝结,谁也没有老去。

千年万年,地老天荒。

是呀,虞姬本应与霸王地老天荒,是爱侣,是知己,是偶像,是年少岁月里穷止无休的盼望,和希冀。

他不过漫不经心一句年少无知赌气的话——“一辈子就一辈子”,他竟牢牢记了大半生。

那样悠长的岁月,当作一个锦囊里的秘密,月上柳梢头,就细细取出来一字一句欣赏。

小石头呀小石头,你本无心插柳,却不知在他心头,早已绿树成荫。

“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他也不过是,凡尘里的芸芸众生,借了不知谁的因缘,演成了项羽,却成了他心头,无与伦比的君王。

他甘愿委身作尘,化身女娇娥,在他身前,死了一次又一次,而浓情,只能一分厚重似一分。

因爱生妒,由妒蒙恨。

他恨那个叫菊仙的女子,纵使心头未尝不是骄傲万分。

“你可曾被他如此温柔相待?你唤过他的名字'小石头’千遍万遍?你可配得上为霸王舞剑替他化解劳累风霜?”

但终究,她是真的妻,而他,不过是假的妾。

他在这样漫无目的地追逐中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姓,以为自己,就是虞姬。

随大王东征西战,同甘共苦的女人,不是菊仙,是他。

自始至终,他都看错了敌人操错了心,没了菊仙又怎样?自然有梅仙,兰仙,凤仙等一众女子出现,平白地为这一段辛苦蹉跎却空存了好多年的感情做陪衬,为它殉葬。

他们谁都未能真真切切好好久久地,拥有过彼此。

在浮出水面之前,谁的黑暗都是灭顶之灾,谁也瞎得睁不开眼。

合该是这般凄凄惨惨戚戚的结局,谁叫唱的这样一出好戏,“霸王别姬”,既然总也免不了一别,那必定是悲苦。

无非生离,抑或死别。

他们是没有一辈子的。

程蝶衣的敌人,不是菊仙,不是段小楼,不是所谓的凶残无道的社会,是他自己。

李碧华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合该在台上有义。

怪他程蝶衣,入戏太深,唱词里的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到得台后,自该是另一番嘴脸。

观众流泪唏嘘感叹,你以为谁又真正深信过长相厮守,以死明志。

正因为不信,才寻求虚假的故事来自我麻醉。

谁也不敢直面血肉模糊的人生,留得几番醉,明朝再评判错或对。

而他,用自己满腔的爱将自己推向了绝路。

电影中,他真正应了戏的结局,遂了编剧人的心愿,随那虞姬的魂魄去了。

而书里,他们堪堪几十载后在香港重逢,物是人非,真真正正的物是人非,都已至耄耋岁月,而曾经的虞姬,如今也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拥有一个平凡人的人生,拥有一个平常普通的爱人。

电影似乎为着凸现悲情效果,赐了他一死,借了他的尸还了虞姬的魂,正契合得这出戏的名字,天衣无缝。

然而,两人于异地重逢,隔断了这样悠长的岁月的重逢,当爱已成往事,更令人心内大恸。

这便是浮世的苍凉,都不知该如何将前程往事记取。

一切都幻化成一声悠长的叹息。

轻的,空的,生怕惊动了岁月的蒙尘,没有情绪的。

你害怕旧事重提的,都是过往岁月里令你既爱又恨挥之不去的曾经。

他的这座紫禁城,到底年深日久,颓的颓,倒的倒,塌的塌,一片狼藉。

然而,大半生的岁月流逝,彼此还能于红尘中相逢,一同翻看旧时人照片,虽然此间心境已沧海桑田,谁也无可否认那真是永难回首重聚的黄金岁月。

早知今日会得这样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寻觅回忆踪影,当初是不是该将一日撇作两日,一分当作一生去度过呢?

他的快乐曾经如此无以复加,才会结果惨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视。

谁也不忍面对岁月里天上地下的落差。

然而,比起他,也有一生一世,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始终难能再见的。

草原上的华筝,是不是早已风干成雪山下的一座石像?

郭靖临行的许约,成全了她二十年,三十年,不知多久的盼望。

然而,她到底等不到了。

为着一人的白头偕老却是另一人的白骨等待。

君不见,青春韶华的瑛姑可怜未老头先白,四张机,声声含泪,肠断有谁听?

嚣张跋扈梅超风,到头也不过为报夫仇,凄惨悲凉一生,看至她一人在崖顶舞着长鞭,在风中孤单身影,眼泪止不住满溢,模糊了眼睛。

苦苦寻觅杨过的郭襄,一生一世,孤身一人,为谁守着长夜里的坚贞,果真如后人所说,一见杨过误终生,她后悔吗?

不会,谁能懂那一次相逢如天地鸿蒙心为情种,就此,为着有的人,岁月蹉跎也是收获。

这红尘巷陌一处,或许他走过,这白马垂杨一棵,或许他靠过,这金碧辉煌一幕,或许他赏过。

走过千山万水,行过沧海桑田,原来终生只困在那一处眼波间。

那是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的深情厚意。

传说,路过雪山的行人被仙女打动,坐在山底,化成了石像,千年万年。

你从他身前经过,会自他眼眸深处,窥见那一年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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