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郡王
遇见·江昭和
那年春和景明,杏花飘香,你坐在秋千上,吹奏一曲《杏花天影》,你单单为着那春光,单单为着对亲人思念的凄凉,单单为着,心底的某一个朦胧不真切,但是幽幽浮漾的形影,而动情,而感伤。
如果时光能够停顿在那一个瞬间,该有多好,你不曾心灰意冷,不曾体会到,何为刻骨铭心的恨,他也无需脱下善意的伪装,去做那个雨露均沾,心有四海的君王。
你们只是相见,在杏花舒朗,风轻云淡的御花园,他远远地笑着,你静静地吹着,他不打扰你,你也不知道他,你的心里藏着一片风景,你就是他眼中的风景,如此遗世而独立的美丽。
许多年后,那个因为你赠她一朵海棠花而侥幸入宫的安陵容生出异心,为着在后宫里自保而背信弃义,最终自作孽不可活;从小一起长大,在宫里守望相助,真正情比金坚的姐妹沈眉庄爱上了太医温实初且为他生下了孩子,最终死在了自己的床榻之上,但是她心底是幸福的,因为她奋不顾身地过;那个将她放在心尖儿上疼的男人果郡王,那个“积石如玉,列峰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知己终于伴着他的笛声渐渐消逝。
甄嬛也已垂垂老矣,该经历的,她都经历过了,爱得糊涂,爱得温婉,爱得铭心,爱得璀璨,恨得刻骨,恨得心寒,恨得绝望,恨得辛酸,但是她始终记得那一幕——
那一日,他不是大权独揽,万人之上的雍正皇帝,她也不是经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谈吐不凡,出类拔萃的菀常在,他们只是尘世间最最简单的两个男女,却也是尘世间最最难得的一种缘分——知音。
人生苦短,光阴飞逝,人生路漫漫,得一知己足矣,你与他之间的情分,许多时候,便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你吹着箫,他听得懂里面的桑梓之情,你弹着琴,他明白你寄托在里面忧郁的思念和幽细的伤心,你吟着诗,他便知道下一句,那还是浅层次的,最要紧的是,他懂得你许多的曲折委婉的小心思,所谓的“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见过的女人那样多,像皇太后说的,这宫里的女人,多得像花儿一样,但是却没有几个能够与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在你面前,不需要端着架子,也不必要刻意求全,所有人都诚惶诚恐,无时不在顾念着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你,你不卑不亢,你有小情绪,却不扭捏造作,也不勉强,你让他不紧张,你甚而唤他作四郎。
两个人,能够合拍真的很重要,你看安陵容,被送进了养心殿,结果原封不动地被送出来,你看皇后,好容易等来了皇上,结果她“好为人师”的性子,一下子削减了皇帝的兴致,你看齐妃,慌不择路地,小心翼翼地,生怕皇上不开心,如履薄冰地应对着,让人见了,既觉得悲凉,又觉得低靡。
一个男人,有时候索取的东西,不过是细水长流的体谅和关切,不是时不时地听一番谆谆教诲,不是让他感到疲乏倦怠的刻意逢迎,毕竟,夫妻是夫妻,君臣是君臣。
你体谅他,他也懂得你,所以你们的感情,曾经一度令人艳羡而折腰。
在前朝呼风唤雨,威令如山,他是“孤”,是“寡人”,是高处不胜寒的朕,而那一朝,他听到你的箫声,循着它的指引,看见花丛里,秋千上,温婉端庄,素净安宁的你,他居然称自己为“我”,虽然因为是勉强,所以到底有点阻滞,我想那一刻,他仿佛开天辟地,心里安康喜乐。
人生中,有过如此般刹那的温柔,也不枉了,生命的悲剧在于,人是贪心不足的,凡事得着甜头,便渴望长久,而一切又注定是不能够长久的。
每个人,都终将面临无尽的蹉跎。你和他,谁也无法逃脱。
金庸小说《书剑恩仇录》里面,有着极其相似的情节,不过故事的主角,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微服私访,和着山瀑挥琴的乾隆,一个是风神俊郎,在杭州散心的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两个最不应该狭路相逢,却终究注定狭路相逢的男人。
他们本是彼此的对头,一个要海晏河清,平定叛贼,一个要反清复明,还百姓安宁,如此的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但是他们在天竺观音庙相见时候的情形,却毫无杀伐整容,刀光剑影的肃杀之气,倒像是两个“我见青山多英伟,谅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远道而来的知己。
彼时,乾隆挥琴吟诗,一句“村村颺酒棋”正入陈家洛的心坎,他远远地望着,“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
虽然他们心里提防着彼此,一个说自己是陆嘉成,一个说自己是东方耳,言语是人心的幌子,但是琴声却泄露情怀,他们通过彼此的琴声,猝不及防聆听到了各自内心的抱负与胸怀,虽然一个弹的是家国浩荡,平定天下的《锦绣乾坤》,而另一个,弹的是铿锵有力,豪迈率性的《平沙落雁》。
弹琴之人所有寂寞幽深的心思,情不自禁倾注流淌,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俞伯牙和钟子期之情谊流传至今,后来的《笑傲江湖》里,可不也有这样“士为知己者死”的两个人。
陈家洛自然将他当做了知己,虽然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惺惺相惜”的,来日方长,总有一方实现狼子野心,而另一方蹉跎抱憾,落寞而归。
但是金庸在此地,设了这样一幅初见时候清风明月,相得益彰的诗意画面,无可厚非是心有所系的,仿佛也为多年后各自的取舍埋下了一声苍茫的乐音。
说得负责任一些,那自然是受了《水浒传》的影响颇深,若是说得任性一点,也未尝不肖似张爱玲的小说《色戒》那令人唏嘘的终局。
人生难得一知己,人生若只如初见,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多少的哀愁与悲伤只在于人生这条路,总是光芒乍露的那一分一秒,却无可避免会带着无尽渐渐灰凉黯淡下去的尾音。
所以甄嬛,至死都记得那一幕,那一幕——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郡王。
其实你是不是果郡王,都没有关系,因为你是你,你是难得一知己。
因为你是你,你听得出我的心,回荡的是哪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