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
——《牡丹亭·惊梦》
一夜恍惚,醒来犹自惴惴,无名恋慕,似自桃源归返。见旧时人,春衫袖依然,不忍老去。想人海浮沉,各自居安,梦里得见,情思悄然。朦胧阖眼,再难重温。一期一会,是刘晨阮肇之悲。
那时节,是怎样一场梦,迷住杜丽娘,成全世间情分无双?
观《牡丹亭》,《惊梦》一折尤其不忍卒观,美得望而却步,乱花迷眼。仿佛绫罗绸缎上,画着人间喜乐,不知何处始,何时止,一遍有一遍的回味,引后世人纷纷垂怜。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能够刹那追怀的句子,全出于此,如珠玉涟涟,是《牡丹亭》画龙一点“睛”,笔端花中一朵“魁”,美人不老一匹“骨”,是漫卷锦绣里的精华。
梦境深沉,太虚幻境,自然美不可言,由不得怡红公子流连,不思归返。杜丽娘亦是魇住,似虫蚁困住在琥珀,隔着脂香温软,谁还顾及人世百孔千疮。
那玉面书生,折柳前来,软语温存,云雨巫山,是生平从所未见的奇观。
一梦昏沉,三魂七魄,幽幽荡荡,思君如狂,爱着想象,遮天蔽日,小楼一夜,天地无光;跌跌宕宕,迂回曲折,多少不容情,托赖汤显祖,花好月圆,皆大欢喜。
“夫荣妻贵,享天年而终。”
人世间多少圆满,尽在其中,心酸血泪,落在身后,隔着雾霭重重。最福气的女子,做锦上花,一生无甚波折,仰赖一个男人,地老天荒。载歌载舞,喜乐美满,两心如一,天心月圆。全在戏词里,人间能得几回闻,美得天远地远,不切实际,时时撩拨着看客的心肠,才足称绝唱,传奇,否则无人看。
人间享不尽的荣华,戏里得偿所愿,是另一种圆满。
杨凡作品《游园惊梦》,一出电影数不尽的吟哦婉转,昆曲声声,自头至尾,悉数脱胎于《牡丹亭》。
戏里的宫泽理慧,恋慕着恍若前生的台上风光,唱一出是一出的精才绝艳,欢呼四座;眷恋着青年管家落花流水,情意绵绵,却是时隔经年才水落石出的一段情;眷恋着兰姨,这心生共鸣,天地难觅一知己的得意,与颓废。
她是她对前生的梦,所有遥不可及,不能归去的梦。宝光流动,烟雾缭绕。她的身上,荡漾着自己的年华烂漫。
戏里的王祖贤,恋慕着如电光一闪,昙花一现的爱情,健康的,开天辟地的,得见天日,非同寻常的对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的爱情;眷念着鸦片烟雾里朦胧伤感,颓靡如一首商女隔江犹唱的《后庭花》的女子。
她绣口吐出一句“观之不足由他缱”,那人心水澄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后一句当是“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爱得软弱无力,彼此心爱,不过是同命相怜,在爱里看见自己的瘦削身影;眷念着旧时繁华,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一吟一哦,一针一线都是年华锦绣。
好景不再是当年,各自的人生,到头只得一句恍然如梦。
思及梦,不能不踏足“红楼”,一花一木,一颦一蹙,皆是人间有情,却是一出晚清浮生,坎坷悲壮,哽咽不能言的大梦。
柔弱多情林黛玉,惠质兰心薛宝钗,薄命如斯是香菱,清高自恃却难违命乖的妙玉,巾帼不让须眉的王熙凤,或是男子更有女儿情,纨绔书生贾宝玉,不过是普罗大众的浮光掠影,是举世哀梦里的残片。
那人间美不胜收的,终究是留不住的。红尘过往里的繁华似锦,终究以半生空落荒寂来担待。那人间的莺飞草长,钟灵毓秀,不过是此刻的幻觉。人不能永久活在幻觉之中,人只能无时无地不处于某种无常的悲哀之中。
写得众生的悲哀,落于实处,不过仍旧是怡红公子独自的悲哀,是遭遇生际幻灭,世道沧桑的曹雪芹的悲哀。
人可奈天何?滚滚尘嚣,浮浮沉沉之际,或许惟有物我相忘,才算解脱。
这场梦,太凄楚,而庄生晓梦,就逍遥浪漫几分。
他去梦里寻觅寄托。这人间的千疮百孔,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犹远远不足,得飘然物外,身与意大一统,不知今夕何夕,才算善果。悠然洒脱,自得自乐里,裹藏的不过是同一种红尘不堪久待,浮生若梦的颓废,与悲哀。
《红楼梦》自石上来,顽石原是补天材,补天归于女娲功,女娲本在青天外。无根无由,无色无臭,雾里看花,水中窥月,空穴来风,捕风捉影。
这一点无中生有的繁华,与花也怜侬梦里的一场“海上花”暗合。
纸醉金迷的上海,多少万紫千红,却似那飘曳在海面的无根之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全托赖于一个人的一场无知无谓的梦。
由“无”里衍生出的众生色相,化作天地间无始无终,纷纷扰扰的诸般“有”,到头又化为开天辟地前夕,万物生长初初世界所惟有的“无”,其间种种,如山谷里的一阵风,而这“无”与“有”的因果相续,便是众生轮回,应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法,而生命,便是在“色即是空”的山山水水里长途跋涉。
我们各自,都行走在各自的因果轮回中,时时刻刻。
在这样的浮生大梦里,一个女子,如张爱玲小说《封锁》里的吴翠远,在电车上的封锁期间,对一个素不相识的有妇之夫起了意,彼此半真半假掏着心窝子,甚而谈及婚嫁媒娶,而封锁一停,各自归位,重回陌路。
萍水相逢的缘分,不过如此,是“上海打了一个盹”,“做了一场不近情理的梦”,或者如李碧华小说里的女子,缠绵于药枕带来的绮丽梦境,荒废生计,一头扎进,不理现世,人也活成了鬼,只在梦里做个有爱有灵的人。
如能有始无终,这样活在梦境里,就不必理会人间的庸常琐碎,恼人的爱恨。
或者是《停车暂借问》里的赵宁静,曾经的深情为世道相违,几番风雨,悠长岁月后人海相逢又如何,不过是如顾曼桢和沈世钧沧海桑田相逢时惆惆怅怅那一句“回不去了”。
人海辗转,情海波澜,终究是相爱而相负,赚得孑然处世,一生恍惚。
爱过的人,爱过她的人,都是死在岁月长河里的迷梦。她们的深沉郁郁的幻梦,似乎如轻鸢剪掠般薄渺,不足言说,其实不然。
时代的风起云涌,其实恍似云端里看厮杀,是三尺高台上的风云际会。兵戎相向,你死我活,再慷慨悲壮亦隔着一层帘幕,观者神情里多的是动情而惘惘,却始终清醒,终究会有抽身的余地。
真实的悲哀是柴米油盐,是自己的爱恨情仇,旁人不解其中味,也不能分担,惟有各自的命运,才是彻骨切心,知根知底,是一个人的波涛汹涌,日月无光。
哽咽难言是“红楼”,纸醉金迷是“海上花”,怅惘迷茫是“黄粱”,逍遥浪漫是“庄生”,短暂晕眩是“封锁”,皆大欢喜是“牡丹亭”,寒意生凉是“药枕”。
万千梦境,借南唐后主一言以蔽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最是人间留不住,恍惚一帘幽梦。
就在梦里沉沦贪欢,到海枯石烂。
在梦醒之前,“有一梦,便造多一梦”。
多少人在梦里寻觅生命的寄托,不敢面对有血有肉的现世,仿佛,在那个世界,人才是绚烂地活着。
这是你我,难辞其疚,彼此共怀的伤感。
可怜你我,可怜此时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