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坟、老照片、一纸证明......烈士亲属跨越3代人的寻亲

几乎所有烈士家庭都面临这样的问题——时间之河奔涌而过,将一家人关于逝去烈士亲人的记忆渐渐淹没。留在孙辈们脑海中的,可能只有“那个烈士亲属”的传说,一张斑驳的烈士证明,或者几张年久失修的照片。

文|孟予

辽宁盖州的郊区有一座海拔百米的深灰色小火山,稀稀拉拉的小树中间躺着一个个墓碑,墓碑下埋葬的,是何志岩家的祖祖辈辈。每当走到山脚下,何志岩都肃然起敬,“这里有着我们的'根’。”只是眼睛扫过“罗振吉”之墓的时候,复杂的感受都会涌上他的心头。

那是一座空坟,也是何志岩家中关于外公罗振吉烈士的唯一痕迹。1948年,罗振吉参军后,再无音讯。老家的妻子高氏,也即何志岩的外婆,站在村口望了又望。她送走了年迈的长辈,眼看着孩子们长大,而自己身体的每寸肌肤也被皱纹占领,直至离世,都没有等到丈夫回家。

等待的日子长到跨越了三代人。从童年步入中年,漫长的岁月里,何志岩曾长久地凝视“罗振吉”这三个字。他不停地问自己,这个从未谋面的外公究竟在哪里?和何志岩有同样疑惑的人还有很多。郭朝佐的二爷爷郭风文在淮海战役中,以兄长“郭风贵”的名字牺牲,家中只有一张烈士证明。沈雪云的叔叔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留下的只有几张留念照......

上个世纪,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以及后来的抗美援朝战争中,数不清的年轻人暂别亲人,奔赴沙场,也有数不清的年轻人战死沙场,自此和家人天各一方。这一头的烈士墓碑无人祭扫,那一头的亲人望眼欲穿。

挨过了战争,等待烈士归来的青年们两鬓斑白,襁褓里的孩童们各自长大。亲人失散的阴影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每个人的心里,伴随而来的阵痛延绵不绝,纠缠一生。令何志岩意外的是,今日头条上一条“寻找烈士后人”的信息和家乡志愿者的努力,让自己找到了找了65年的外公。

从24岁等到82岁,烈士妻子的遗憾

24岁,何志岩的外婆送26岁的外公罗振吉参军。一直等到80多岁。她花了将近一辈子的时间,等待心上人回到身边。她一直坚信,外公会回来。

何志岩记忆里,外婆经常站在村口长久地观望。逢年过节,她总会多洗干净一副碗筷,摆在桌上,生怕外公罗振吉饥肠辘辘地“回家”。但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谁也没有阻止,谁也没有就此多说什么。

在纸钱上画个圈儿,写上“罗振吉”的名字,每到清明节,何志岩一家都会这样祭祀外公。根据当地风俗,这样可以唤回亲人流浪在外的魂魄,领取这份烧给他的“礼物”。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这也成了何志岩一家人专属的清明节“风俗”。

何志岩提供的家谱

“没有人敢和外婆说,和她说了,她的精神支柱不就垮了吗?”何志岩说。为了纪念逝者,他的舅舅、母亲和小姨偷偷在祖坟处建立一座空坟,每逢祭拜,便以“招魂”的方式偷偷纪念。不过,罗家人从未放弃过寻找他的踪迹。

何志岩的母亲那辈也尝试去打听过外公的消息,但是那个年代,信息不像现在这么畅达,找一个牺牲在战场的人真的太难了……待到自己参军入伍后,何志岩也在部队多次打听外公的消息。只是每一次,他都一无所获。

但是,每询问一次,何志岩对于外公的故事就会加深一层印象,最终烂熟于心。他知道,外公罗振吉曾是家里的骄傲。父母干农活挣的钱,全部用来供他上学,他一直读到国高(国立高中,民国说法)毕业,成为当地学历最高的人。

或许正是由于学习了知识,罗振吉内心有着不小的抱负。外婆曾猜测,他早已开始从事地下活动。外婆多次和家里人说,在田地里耕种时,总有一些陌生面孔来找罗振吉,他们低声谈论事情后,便匆匆离去。罗振吉从未透露消息,高氏也从没问过。

之后不久,罗振吉便提出想要参军入伍。1948年,罗振吉毅然奔赴战场。从决意参军入伍到启程离家,妻子高氏不曾挽留一句。走的时候,大儿子6岁、二儿子4岁,三女儿3岁,最小的女儿才6个月。这一走,再没回来过。

日子久了,身边人总说,罗振吉大概战死沙场了。但高氏从来不信。何志岩回忆,每次外婆提起外公,脸上还会浮现出少女的害羞。直到弥留之际,她还念叨着,想和他下辈子再见。

寻找烈士的接力棒,从子女辈到孙辈

2006年,外婆去世后,何志岩的母亲和小姨也相继离世。他唯一在世的舅舅,也因脑溢血卧病在床。找到罗振吉,成了何志岩的夙愿。和何志岩一样,郭朝佐也在寻找二爷爷的踪迹——籍贯山东德州的郭风文烈士。

1948年,淮海战役打响,18岁的郭风文新婚不久,全家人靠着大哥郭风贵做木匠补贴生活。征兵的消息传来,想到自己肩上尚无很重的家庭负担,为了让哥哥能在家中照顾妻子和他四个年幼的孩子,郭风文告别新婚妻子,顶着哥哥“郭风贵”的名字从了军。

寻亲之难,在于郭朝佐手里只有一张写有“郭风贵”名字的烈士证,没有真实姓名,寻亲更是难上加难。1949年1月,郭风文在淮海战役的前线牺牲,家人从其战友处听闻噩耗。直到今日,在淮海战役烈士纪念馆里,留存的还是兄长“郭风贵”的名字。

听到弟弟牺牲的消息,郭风贵立刻启程前往安徽。但最终失落归来。之后,郭风贵还曾前往多地寻找,但始终没有结果。他逢人便自责道:“要不是我弟弟替我去参军,现在牺牲在外面的就是我啊。”直至1978年去世,郭朝佐的爷爷郭风贵一直记挂着郭风文,“爷爷愧疚了一辈子,临终前他还一直说,对不住我二爷爷。”郭风贵的孙子郭朝佐说。

寻亲甚至是盲目的。离家三四公里的地方有一处烈士陵园,郭佐朝说,自己和家人多次前去瞻仰,在写满名字的烈士纪念碑前一行行地寻找郭风文的名字,没有找到“郭风贵”三个字,“更别说我二爷爷自己的名字了”。上了岁数守陵人也闻讯赶来,听完就摇头,“没这个人。”

到了孙子郭朝佐这一代,仅存的只有“郭风文”这三个字,还有他那替兄从军的英勇传闻。关于二爷爷郭风文的所有故事,郭朝佐都是从父亲和伯父的口中听来的。如果再找不到郭风文,那座用来慰藉生者的空坟,会被后辈遗忘,再无人前去祭拜。而他的名字,也将永远埋葬在历史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家中同样有烈士的沈雪云,面临另一种寻亲难题——没有烈士证明。每逢清明或中秋等节日,他只能翻出几张照片,寄托哀思。2015年,父亲去世,沈雪云把父亲生前一直珍藏的沈顺泉的烈士证明,一把火烧给了父亲。

1932年,叔叔沈顺泉出生于上海市松江县的一个小村庄,作为家中的第五个孩子,在几位哥哥的照拂下长大成人。18岁,抗美援朝征兵之际,他怀着一腔热血报名参军,一去便没了消息。

沈顺泉送给三哥沈平贵的照片

沈雪云手头仅剩的,是几张叔叔的照片。“朝鲜上甘岭纪念”,几个大字底下,是一张端正的脸,叔叔身着军装,上身笔挺,胸前别满了军功章,笑盈盈地望着镜头。这几张军装照,沈雪云已经保存了66年,每年都拿出来观摩、擦拭。

照片是沈顺泉已有八十多岁的三哥沈平贵带回家的。1954年底,沈平贵在济南念书时,曾接到弟弟沈顺泉随军路过济南的书信。二人匆匆见了一面,沈顺泉塞给他几张军装照,有在朝鲜留念的,也有坐在军车上的,还有站在烈士陵园门口的。

只是没想到,济南一会之后,一家人便失去了沈顺泉的消息。他们经常想象沈顺泉从军车上下来,昂首阔步地回到家中的场景。他们时常站在家门口,但是他们没等来沈顺泉,却等来了他的一张烈士证。

沈雪云修复了叔叔沈顺泉的旧照

66年间,照片因搬家而掉色,或磨损画面,沈雪云专门请人进行了修复。磨损了,修复。再磨损,再修复。沈雪云老了,但是照片仍然光亮如新。他甚至专门请人重新印了一批下来,还为其中的几张照片上了色。

但是,他究竟在哪儿?一家人寻找无果,最后只好望着照片,望着沈顺泉年轻的笑颜。沈雪云一直记得,爷爷沈平贵总是指着照片,对着家人说,“谁能想到,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几乎所有烈士家庭都面临这样的问题——时间之河奔涌而过,将一家人关于逝去烈士亲人的记忆渐渐淹没。留在孙辈们脑海中的,可能只有“那个烈士亲属”的传说,一张烈士证明,或者几张年久失修的照片。

烈士归来,一篇文和一群人

等待和寻找的接力棒,从同辈传递到子女辈,又传递给孙子辈。82岁,何志岩的外婆过世,但她身侧的空坟仍在等待归人。沈雪云也拿着翻新的照片,四处打听叔叔的下落。而郭朝佐一家人,则始终希望叔叔能获得一张印有自己名字的烈士证。

2020年底,战友群里转来一条寻找当地烈士的文章,何志岩草草浏览,看到了一个在自己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名字——罗振吉。那是头条寻人“寻找烈士后人”项目发布的一篇文章。

早在2019年12月12日,“寻找烈士后人”项目组便发布了名为《寻辽宁营口籍烈士罗振吉后人,他在平津战役牺牲,静待亲人》的消息。消息被精准弹窗到了烈士籍贯地。只是当时,何志岩没看到。

所幸,文章被葫芦岛地区烈士寻亲志愿服务团志愿者丁一朕看到,经其整理后在当地进行转发。这一次,罗家人终于找到了罗振吉。他是在1949年1月的平津战役中牺牲的。“名字、出生年份、籍贯全对得上,我立马确定,这就是外公。”何志岩激动得颤抖。

“头条寻人”发布的罗振吉烈士信息

同样欣喜的还有沈雪云。2020年12月14日晚上睡觉前,他习惯性打开今日头条看文章。“沈顺泉?”文章里写道,1955年1月,沈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葬在松江烈士陵园。从沈雪云家到松江烈士陵园,骑摩托车只要10分钟。尽管陵园里只是一座空坟,整整65年,一家人对此一无所知。

历史也没有忘记郭风文,尽管他只是淮海战役里3万多名献身疆场的中华儿女之一,且没有使用自己的真实姓名。2018年11月15日,一篇名为《助英魂归故里,山东德州籍烈士郭风贵在淮海战役牺牲,待亲人祭拜》的消息被郭朝佐看到,他几乎瞬间就确定,“这就是我二爷爷!”

郭朝佐一家人,今年清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悼念二爷爷郭风文。等到疫情平稳后,他还打算携着全家老小,去淮海战役烈士纪念馆瞻仰一番。知道了外公身在何处的何志岩,今年清明祭拜时,终于可以不用再专门为其“招魂”。

清明节,沈雪云带着女儿前去松江烈士陵园祭拜叔叔,为他献一束花,再鞠几个躬。沈雪云依旧止不住泪水,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叔叔终于回来了。”他再也不用仅仅在家中遗像前摆一盅酒和一双筷子祭奠叔叔了。

写有沈顺泉名字的四等功奖状

看着印在红色石碑上的五个金黄色大字——“沈顺泉烈士”,沈雪云流下两行眼泪。直到去年底,他从奶奶的遗物中翻出了一份四等功奖状,奖状上明明白白写清楚了叔叔沈顺泉的军功,他这才向松江烈士陵园证明叔叔的烈士身份。

松江烈士陵园中的沈顺泉墓碑

还有更多的烈士等待“回家”。据不完全统计,革命战争年代约有2000万名烈士牺牲,目前有名烈士仅196万,有明确安葬地的烈士仅55.9万。截至目前,我国在境外作战牺牲安葬人员约20万,现已查实安葬地的不到11万。

找到了烈士和家属,也需要看有无直系后代。帮助100多位烈士“回家”的丁一朕说,直系孙辈还在的,会非常重视寻找烈士亲属。但是,有个别烈士,查证过后,是远近亲属都没了。他自己跑遍了辽宁各地的烈士陵园,祭拜那些无人祭扫的墓碑。

2021年4月2日,退役军人事务部举行了“烈士寻亲政府公共服务平台”启动仪式,经由大数据、互联网技术,与“头条寻人”的“寻找烈士后人”项目签订《烈士寻亲公益活动合作备忘录》。 这意味着,”寻找烈士后人“项目将与全国烈士陵园合作,共同为烈士寻找失散亲人,帮助英烈魂归故里。

“我们愿做提灯者,照亮他们回家的路。”头条寻人相关负责人说。截至4月5日,头条寻人共发布烈士寻亲信息12365条,为1112位烈士铺平“回家”之路。茫茫人海中,亲人仍在等待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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