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31:陌生人和致友人(29)朱朱

《陌生人》 埃及金字塔下  钟鸣摄

编按:西美尔在其《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中认为,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而“致友人”则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完全可以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致友人(11首)

朱朱

旧上海

——给S.T.
狂欢节,我们的青春赶上了末班车。
海关大楼的钟已经更换机芯,
它的指针转动整个城市。晨雾里
汽笛齐鸣,佝偻的外滩已经卸掉刑枷,
伸直的爱奥尼亚柱在水中重现殖民时代的倒影。
别错过观看八点以前大街上的人潮,
飞奔的亿万蚁足抬走一个谎言。每一天
都是新的,都是万花筒里的七彩图形,
你站着而奇遇在涌向你。噢,太多的盲点
就像老石库门里暗湿的、布满窟窿的窗,
在移去了阴霾的日子里排队等待曝光。
两座大学之间隔着一座铁路桥,你读文学
而我读法律,无论我们在学习什么,
都是在学习呼吸自由。当一部
未竞的忏悔录躺在医院里接受瞻仰,
一座地下图书馆在迅速扩大:尼采,佛洛伊德,
萨特和亲爱的提奥……那时全城的精英们
能够孵化有血有肉的蛋,补丁和假领
映衬着灵魂,诗歌是高尚或卑鄙的通行证,
通往友谊和梦想,也通往自我分裂、垃圾堆、
和权力通奸的床,直到最后的夏天来临。
一场精神的狂欢猝然地中断,
我们收拾行李,感觉它比来时更轻,
就像摁在食指下的一声轻嘘;当
推土机铲平了记忆的地平线,当生活的
航线再也难以交叉,当我们的姑娘们
早已经成为母亲,当上海已经变成纽约,
二十年间我越来越少地到来,每一次
都几乎认不出它——我们怎能料到
你每夜都潜回那隐埋的雷区,来擦拭
遗像的镜框,来挥舞堂吉诃德的长矛?
你入炼狱,将我们全部禁锢在外边。

旧上海的湖心亭

上海华东政法学院

隐形人

——悼张枣
一个延长的冬天,
雪在三月仍然飘落,枝头
没有叶子但候鸟们如期归来,
履行了一场伟大的穿越;在图宾根,
你的出发地,卸下了翅膀的你
被卷进死亡的床单,永不再飞还。
很久以前你就是一个隐形人,
诗代替你翱翔,投影在我们中间,
被追踪,被传诵;早于
那狂欢的年代被坦克的履带碾成碎末,
也早于我踉跄地写下第一行诗,你
就已远走他乡。黑森林边一座偏僻的巢穴,
航摄图上蠕动的小黑点,匿名的漂流物;
那里,经历了航线最初的震撼,
你像通红的烙铁掉进冬日的奈卡河……
随一阵嗤响消散在涟漪的,不止是
那团貔貅般挥舞禁锢之爪的浓烟,还有
沸腾的青春,遍野为美充血的耳朵——
琴弦得不到友谊的调校、家园的回声,
演奏,就是一个招魂的动作,
焦灼如走出冥府的俄耳甫斯,不能确证
在他背后真爱是否紧紧跟随?那里,
自由的救济金无法兑换每天的面包,
假释的大门外,兀立K和他的成排城堡。
哦,双重虚空的测绘员;往往
静雪覆夜,你和窗玻璃上的自己对饮,
求醉之躯像一架渐渐瘫软的天平,
倦于再称量每一个词语的轻重,
任凭了它们羽翎般飘零,隐没在
里希滕斯坦山打字机吐出的宽如地平线的白纸。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上海。在
逼仄的电梯间你发胖的身体更显臃肿,
全无传闻中的美男子踪影,然后,
在酒吧里你卖弄一种纸牌的小魔术,
好像它能够为你赎回形像的神奇——
我惊讶于你的孩子气,膨胀的甜蜜,
但有一个坚硬的核;我惊讶于
你入睡后如同渣土车般吵醒着街道的
鼾声,它如同你说过的“坏韵”,
困难地转换在你呼吸的两种空气——
与其说德语是冰,汉语是炭,不如说
现在是冰,过去是炭,相煎于你的肺腑。
中国在变!我们全都在惨烈的迁徙中
视回忆为退化,视怀旧为绝症,
我们蜥蜴般仓促地爬行,恐惧着掉队,
只为所过之处尽皆裂为深渊……而
你敛翅于欧洲那静滞的屋檐,梦着
万古愁,错失了这部离乱的史诗。
你归来,像夜巡时走错了纬度的更夫,
像白日梦里的狄奥根尼,打着灯笼,
苦苦地寻觅……空气中不再有
言说的芬芳,钟子期们的听力已经涣散,
欢笑如多年前荒郊燃放的一场烟火;
只有你固执地铺展上一个年代的地图,
直到闪现的匕首让你成为自己的刺客,
心碎于乌有,于是归来变成了再次隐形,
落脚于一根教鞭,一张酒桌,
一座自造的文字狱;宁愿失声,
在喧哗的背面崩断琴弦,
不愿盘桓修辞的政坛,饶舌的舞台。
今夜,抽取书架上你那薄薄的一册,
掩卷后看见一颗彗星拖拽开屏的尾巴,
下方,两座大陆的笼子敞开——
一如诗人惯来是死后的神话,
类人猿中的鸟科,无地的君王;
或许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着陆。

拉萨路

这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新奇之处。
——刘立杆
这条路以一个漫长的斜坡
述说你的过去,除了几道坑洼
和一处被圈起后正在浚通的窨井,
你几乎没有障碍地滑行到今天……
三十七岁,你猛然地刹车,
抛脱了正常的全部辎重,
来寻找一脚踩空的感觉——
在斜坡旁那条静脉曲张的巷子中,
在脏盘子般摞叠在一起的旧公寓楼的
底层小院里,生活仿佛从零开始:
稀少的家具和床边歪倒的空酒瓶,
重现了一个单身汉的家。不变的是
白天你上班,夜晚你被一场多年
尚未散去的文学聚会预订,它曾经
鼎沸在你的青春期,如今,依旧
辗转在几个老酒吧和那些熟悉的、
但不断流失的面孔之间,作为补偿
新一代的姑娘们加入到圆桌旁边,
来朝圣,来接管精神疲软的后半夜:
那些年轻、滚烫的躯体在床上重新出场,
骄傲地、不留缝隙地将你掩埋,然后
就像那只时常到窗外的枇杷树下蜷伏的
野猫般蜷伏在你的孤独之上,想要
确认这里就是她们未来的窝——
于是你感觉自己刚赎回的自由
又像积雪被泼出去的残茶化开了
一个越来越深的脓口,一个洞
重新显露恶性循环的深渊……于是
你会突然发作,发疯般地驱逐,
而一旦赶走这些温暖的聒噪就只剩下
嘤嘤的哭泣声传自那一墙之隔的
医院停尸房,咳嗽声传自邻屋
那个苦涯着最后时光的老鳏夫,每周
一次会有高跟鞋的叩问传自来照看
并且等着继承他房产的侄女——就在
你想逃避空洞、平庸、琐碎的这里,
生活的阴沉却蓦然地放大,
数倍窒闷于你处在婚姻和家庭之际,
并且更加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那个拂晓时仍醒在床上的你和鳏夫和停尸房
连成了一个时空中仅剩的几个站台,
从这时候起信念已滑下斜坡之巅,
路面布满伤感的倒刺,而
这种撕下面纱的新生活正如
“拉萨”这个地名意味着远方和神迹
而拉萨路如同死蜈蚣般僵卧在城区的旧地图;
当那只猫带着它全部的幼崽在寒冬里
站在布满尖玻璃片的墙头向你发出呼叫,
你想要向它伸出援手,却
无法克服自幼年起就对所有
毛茸茸的动物怀有的恐惧,是的
你向我们展示每个人活在命运给他的故事
和他想要给自己的故事之间的落差,
这落差才是真正的故事,此外都是俗套……

朱朱(右)在刘立杆家中,1990年代

后院

——赠李青
通常会有一把断柄的扫帚,一把褪色的油纸伞,几只空瘪的油漆桶,铅丝圈;也会有大家伙,譬如梳妆台或木橱之类的老家具,橱门用胶布粘着,镜面已经破碎了,抽屉把手上缠着尼龙绳。在蒙上泥垢的露天自来水池里,堆积着成捆的旧杂志和报纸。
去岁的枯叶仍然粘在石板上,好像一堆被踩碎的飞蛾翅膀。爬山虎就要淹没厨房的窗口。在这里,藤蔓和野草通常会长得很茂盛,春夏时分,野花甚至会长进一只歪倒在地上的土黄色陶罐里。如果一棵有姿态的树开始蓬乱起来,恍若野生,也许是意味着,这家中最近有一个老人去世了。
这就是后院,一个处在记忆和遗忘之间的地带,一个使情感得以回旋的余地。负债的良心学会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来减轻自身的压力——我们会将那些失去了用处、又难以丢弃的东西存放在这里,直到它们风化、腐烂,自行消解,被雨水冲洗,为泥土接收。总之,我们自己的目光很少到达这里,而它本身常年处于阴影之中,只在午后的一个短促时段里,阳光会掠过,好像一位母亲来到孤儿院的栅栏边,默默地伫望着,然后转身离去。

旧上海的外滩

古城

——赠洪磊
老如你的叔叔就可以解脱,
就可以端着茶壶躺在檐下的藤椅,
可以背负双手悠然地望天,
哼着小曲,踏着碎石板路而行。
而你始终有一种不满足,
从积下数年灰尘、如今
再次被拭净的这扇窗望出去,
你望见小城是一艘栓牢在缆桩上的船——
它周边的丘陵是彻底凝固了
起伏的波浪,它的码头
像工业的弃妇,输给了铁路。
它的人群是船身上幽深的青苔。
浪迹在遥远的大都市你厌倦
时针的疯转,利益的桅杆相互倾轧;
这里,你惊骇于日常的虚无,
晴空下尚未枯败的芭蕉无端的折裂。
未来折叠在《推背图》的某一页。
你唯一的消遣变成了
轻风绕面的午后
和几个徐娘相约于往事。

旧上海的外滩洋楼

冬日河滩

——致向京
十二月已过,撕去的
日历变成落叶,深埋于积雪;
那些未焚尽的植物残梗,
稀疏的车辙和足迹,如同
遗自古战场最后一遍的打扫者。
冰封的河允诺了时光的暂停,
和一场奢侈的散步。林边鸦雀的啼叫
让我想起自己托钵僧般行游的日子,
直到爱和友谊的金币
逐渐奏响于钵底……如今
我正在爱上北方,爱它的苍茫,
爱粗壮的水塔,爱树叶
在风中发出矛戟般的撞击,爱
古铜色的光线照射在坍塌的墙
和阴沉如苏维埃写实风格的大地。
我更爱城中几张熟悉的面孔,
几盏寂寞的灯,几颗寒夜的星星;
不事君王,自身就是君王,
只颤栗于神秘的宇宙、忧伤的梦想
和记忆中一闪而过的真相。
这些年我愈加频繁地到来,
像大雁,在乱流层中炼就了
坚韧的翅膀,飞往更高处;此刻,
我们好像正绕行在北斗那锌亮的长柄勺,
它的空旷让我想起跪立者,另一种侍奉之美。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一个满族男人,汉语的神射手,
他离权力那么近,离爱情那么近,
但两者都不属于他——短促的一生
被大剧院豪华而凄清的包厢预订,
一旦他要越过围栏拥抱什么,
什么就失踪。哦,命定的旁观者,
罕见的男低音,数百年的沉寂需要他打破——
即便他远行到关山,也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将辽阔和苍凉
带回我们的诗歌。当他的笔尖
因为吮吸了夜晚的冰河而陷入停顿,
号角声中士兵们正从千万顶帐篷
吹灭灯盏。在灵魂那无尽的三更天,
任何地方都不是故乡。活着,仅仅是
一个醒着的梦。在寻常岁月的京城,
成排的琉璃瓦黯淡于煤灰,
旗杆被来自海上的风阵阵摇撼;
他宅邸的门对着潭水,墙内
珍藏一座江南的庭院,檐头的雨
带烟,垂下飘闪的珠帘,映现
这个字与字之间入定的僧侣,
这个从圆月开始一生的人,
永远在追问最初的、动人的一瞥。

在向京工作室,2012年

月亮上的新泽西

——致L.Z.
这是你的树,河流,草地,
你的大房子,你的美国,
这是你在另一颗星球上的生活,
你放慢车速引我穿行在山麓间,
就像在宽银幕上播放私生活的记录片。
大客厅的墙头挂着印象派的复制品,
地板上堆满你女儿的玩具,
白天,当丈夫去了曼哈顿,
孩子去了幼儿园,街区里静得
只剩吸尘器和割草机的交谈,
你就在跑步机上,像那列玩具火车
在它的环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这里我惊讶于某种异化,
并非因为你已经改换国籍
或者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
惊讶于你的流浪这么快就到达了终点——
我们年轻时梦想的乐土
已经被简化成一座舒适的囚笼,
并且,在厚厚的丝绒软垫上,
只要谈论起中国,你的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
我还悲哀于你错失了一场史诗般的变迁,
一个在现实中被颠倒的时间神话:
你在这里的每一年,
是我们在故乡度过的每一天。
傍晚, 我回到皇后区的小旅馆里,
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眼前飘过
当年那个狂野的女孩,爱
自由胜过梅里美笔下的卡门,走在
游行的队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神。
……记忆徒留风筝的线轴,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带你回家了,
甚至连祝福也显得多余。
无人赋予使命,深夜
我梦见自己一脚跨过太平洋,
重回烈火浓烟的疆场,
填放着弓弩,继续射杀那些毒太阳。

十九世纪滬地时尚女性旧影

越境

——致宋琳,1991年
飞机在离地后还有一次起飞,
当扩音器里传来:“我们已经离境……”
心,被操纵杆猛拽——
荒莽的夜空下,长城已无法搜寻。
从前的那些伤痛都去了哪里?飞越乌兰巴托,
你看见它们就是欧亚之间隆起的板块,
冰山般层层堆积,忘川般深深蜷伏;
显示屏上,莫斯科与西伯利亚之间的距离近得像调情,
曼德施塔姆就这样被消解了。
你疲倦的头颅紧靠月球,
疲倦,但毫无睡意,
暂时关闭了历史的雷达,你在想:
真的会有一种蝾螈,存活在自携的火?
有一种生活,可以让所有的诗人不必再言说?
也许词语们同源于每个语种那背后的
寂静,而那寂静是一种声音,
授权给我们。不要被塞壬的歌唱带走,
也不要被记忆的雪崩压成殉葬品。地中海
涌上来如冷风里一口递到唇边的酒;
降落:显示屏上的海拔
是一部对流层中急速闪回的年代学:
1976,1968,1949,1840,1789……
然后,舱窗外的巴黎斜冲过来,
它拥抱流亡者的热情在你自许的漫游面前脱臼。

与宋琳在西安,2000年

暝楼

——再悼张枣
玻璃门留有你的指纹
过道上有你的脚步声,
电梯摇晃如你喝醉的肩膀,
这幢楼有我进不去的暝色——
死,总是留下最完整
和最琐屑的:一个形象和
活过的证据。前者让赞美突然决了堤,
后者:锯子仿佛正沿墨线撤回。
和江南友人们一起留影

给来世的散文

——致一位友人
也许,中国仍然保存在外省,
尽管那里的地平线上也已经大楼成群,
商店用扩音器兜售欧洲品牌的尾单,
旧花园的最后一块砖被孩子
攥在手中,树叶锈蚀在窨井盖上,
痰离垃圾箱的门只差半寸。
但是有一种被剥光的安宁
徘徊在裁缝铺窗前,潮湿的床单
仍然在空地上和柳絮共存,茶馆里
大铁壶的嘴冲淡了现实的霾,
新茶照例兑老故事;方言的腭
仍然发达,为过境的潮流寻根问祖。
梅雨为幔的窗,好过一把伞
撑开时齑粉四散,光秃的柄
栽种进天空,往事全都失重……
这里,慢是一种胶粘剂,也是病;
你苦涩的舌苔,早已养成
一种为拖延症而道歉的习惯。
自我的羊角每扎进一小截篱笆,
后退一步就需要花费数年。
手指变得和父辈一样焦黄,
内心的火山兑换成一截截烟灰:
“语言,假如是一根柳枝,必须
栽在路边生长,否则就只剩鞭子的功能。”
书架上,过时的萨特紧挨福柯,
弗洛伊德,忍受着对面的纳博科夫
随时发作的讽刺。萨义德来了,
一批吉卜林式的作家不得不逊位。
李煜的全集薄如蝶翅,绕过
沉郁的杜甫,飞入不同版本的庄子。
厌倦了从首都来的文化贩子
在讲台或酒吧里高谈最新的译著,
但总会不放心地来到书店:万一
其中有一句话是对的……尽管再没有
一本书,能让自己瞬间变回包法利夫人,
对着镜子说:“我终于有了一个情人!”
周末,铁定地属于女儿,听凭她
将自己牵往另一种童年:钢琴课,
冰淇淋店,过山车或演唱会;
晚餐后将她送还到前妻的别墅前,
让小手留下的余温陪伴归程,
途中,一片废弃的厂区里林立的烟囱
让你想起自己被乌托邦一再地路过,
被当做播下的火种自生自灭;冥冥中
犯下的错,就像少年时贪看
山中的棋摊,回家后发现父母不在,
兄弟已老,砍柴的斧头已烂……
该怎样相信神话中有过自己的位置?
仍然会有人成为本地的象征,
经历漫长的漂泊后被葬礼迎回家,
悼词不吝赞美,而且充满讹诈——
只有那盒冷却的骨灰知道
这身后追加的尊荣,从不曾
在生前给予过一缕火苗般的温暖。
意志,如果再缺一点钙,就可以
活得很自在。在偏僻的酒桌上久坐,
也会被动地成为官员和土豪的朋友。
多少史料在解禁后热衷于表态:
革命者和商人从来都走得那么近,
即使是被砍下的头颅,也需要棺材。
山尖修葺一新的寺院里香火
有多么旺盛,就意味着城中的
生活有多么空虚,华灯稠过了血
但每个人心底的那杆秤漂得比浮萍还要远;
再没有一场老友的聚会,不是在
相互取暖中滑向粗鄙与势利。
一种思考的重,常令电梯多降一层,
就像书房里再添一本书,整幢公寓楼
就会垮塌。午夜,翻阅着青春期的
通信,你的眼眶里溅出这一代的泪水——
让一只烟圈里幻化的须弥座
重回地面,需要多少人作为台阶?

1949年刚解放时的上海外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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