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塞斯的另一个面相
米塞斯的另一个面相
我最早知道米塞斯是从一部论文集中读到穆瑞·N.罗斯巴德回顾米塞斯的学术贡献的纪念文章。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文中的几个细节,如米塞斯在从军期间不间断写作,为反对通胀呐喊;米塞斯与经济学界主流开展持久的论战,创立了新经济学方法论和研究人类行为学科的基本认识论。
在《米塞斯夫人回忆录》中,米塞斯的形象无疑更具象了。玛吉特将她和米塞斯在维也纳共度的岁月娓娓道来,他们结为夫妻的情形,他们经由法国、葡萄牙到达美国的经历,以及他们与欧美著名经济学家、哲学家的有趣交往。像多数伟大思想家一样,米塞斯很少谈及个人生活,所以这本由他的夫人撰写的回忆录也就显得弥足珍贵。尽管这部回忆录不回答任何经济学问题,却从生活的点滴中凸显了这位杰出思想家、经济学家的亲切和善与卓尔不凡。由奥地利维也纳经济学领袖,转身为在美国主流经济学界几乎籍籍无名的人物,直到晚年才又重新焕发光彩。米塞斯所经历的不平与坎坷,所坚守的学术信仰与人格品质,让人感慨万千。
在朋友家遇到米塞斯时,玛吉特是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寡妇,还不到30岁,而米塞斯已46岁,且在奥地利闻名遐迩。他们一见钟情,很快开启了一段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生活。米塞斯会给玛吉特送花,会为了带玛吉特一起去剧院而绞尽脑汁去弄票,会周详地考虑如何照顾玛吉特的孩子……透过充满温情的细节描写,夫妻间的深厚情感跃然纸上,思想家米塞斯的形象也变得丰富起来——他不仅是伟大的思想家,还是对孩子悉心呵护、关怀备至的父亲,对妻子温文尔雅、满怀深情的丈夫。
如果不是1940年法国沦陷,或许米塞斯就会在日内瓦度过富有创造力的余生。但战争最终迫使他像其他德奥的犹太人一样走上流亡之旅。1940年8月,米塞斯夫妇到达美国。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失去了工作、书籍和收入,还要依靠学生和朋友接济度日,不啻是致命的打击。然而米塞斯始终没有放弃,依然在不断讲课和写作。从1943年开始,在他身边又开始重新聚集起一批新的学生、好友和仰慕者,同时,全国制造商协会、洛克菲勒基金会、纽约大学和经济学教育基金会等机构先后为他提供了或短期或长期的经费支持,不仅解决了他的生计问题,也让他得以重整旗鼓,开启了他25年的最高产也最具创造力的时期。
米塞斯与哈耶克
米塞斯在后半生至少做了三件重要的事。
其一,推出了学术生涯的扛鼎之作《人的行为》。这是米塞斯毕生最伟大的成就,在他所开创的人类行为学方法论基础上,融合了微观和宏观经济学,同时,这也凝结了玛吉特整理手稿的大量心血。然而,该书出版却让米塞斯经历了生命中最失望的一段时期。玛吉特完整再现了耶鲁大学出版社与米塞斯合作出版《全能政府》、《官僚主义》和《人的行为》等书的过程,随着负责米塞斯作品的编辑戴维森的离职,耶鲁大学出版社开始粗暴地对待米塞斯的作品。《人的行为》第一版推出后大受欢迎,并被视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著作之一”,米塞斯遂着手推出修订版。然而,耶鲁大学出版社推出的第二版却是错误百出,以至于米塞斯不得不去咨询律师,这家老牌出版机构不再是他作品的安身之所。玛吉特对米塞斯和耶鲁大学出版社“恩怨”的叙述,既是对学术史上一段公案的复原,也可一窥当时美国学界对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态度。
其二,是将奥地利学派的传统带到了美国。他将维也纳的私人研讨班搬到了纽约曼哈顿的地下室,从1948年一直办到了1969年。在这21年中,每周四晚上研讨班都会如期举办。参加研讨班的既有来自学术圈的学者,也有商人、律师、医生或其他领域的人士,包括企业法律顾问弗兰克·迪尔森、强生公司主管杰克·霍尔曼、飞行员汉斯·森霍尔茨、神父威廉·麦金尼斯等,他们都因参加了米塞斯的研讨班而改变了信念和人生轨迹。像默瑞·N.罗斯巴德、伊斯雷尔·柯兹纳、路易斯·斯帕达罗、乔治·赖斯曼等人则成了著名的经济学家或大学教授。玛吉特也是研讨班的常客,并与学员们熟稔。这个研讨班遗世独立,收容了众多的自由意志主义者,也催生了许多严肃的思想和讨论,在当时凯恩斯主义明显占据上风的经济学界,是难得的一缕清风。
其三,是建立了提倡自由市场和个人自由的学社——朝圣山学社。1947年学社建立,米塞斯是奠基人之一,他将学社看得很重,在这里和老友碰面、和新友结交。这里汇聚了众多杰出学者,包括雅克·吕夫、路易·博丹、哈耶克、马克卢普等,能听到世界上各种此前没有听过也没有讨论过的思潮。遗憾的是,米塞斯对学社的领导没有持续多久,愈发明显的国家主义倾向和对于经济政策暧昧不明的观点,使他对学社的美梦归于破灭。1965年以后,米塞斯便不再参与学社的活动,对此,玛吉特将原因归结为学社招收新成员的政策与最初有了出入,事实上,跟学社成员在观念上的相左或许才是米塞斯选择分道扬镳的关键所在。
玛吉特作为米塞斯最亲密的人,在米塞斯处于人生低谷时,从学术和生活上都给了他最大的支持。米塞斯的学术经历充满戏剧性,玛吉特的描述多少也带有一些英雄主义色彩。米塞斯为经济学带来了创造性的思想、涉及面广泛的洞见,但学界对他的评价,一直存在着两极分化。在奥地利学派学者和玛吉特心目中,米塞斯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经济理论家”“二十世纪最负盛名的经济学家”“奥地利最伟大的灵魂”“学者中的学者”,无论怎样强调他的重要性都不为过。但在美国主流经济学界,米塞斯在世时的影响却微乎其微,几乎完全被排除在学术圈之外。
而今,人们普遍认为奥利地经济学派经济学在过去的40多年中得到了复兴,作为奥派领军人物的米塞斯无疑是复兴之途中的焦点。玛吉特留给了世人另一个米塞斯,他不刻板但却很倔强,不极端但却很坚定,不激进但却很激情;在看似琐碎的笔墨之间,我们也得以更真切地去感受这位杰出思想家的生活与心灵,看到他宁折不弯的品质背后坚强而可爱、独立而生动的那些面相,同时也看到不同时期米塞斯在精神方面的变化,感受到学术发展潮流对一位学者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