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4期 || 马宇：漫谈赵匡胤和他的赵宋王朝
赵宋王朝屡得前辈学人激赏，如陈寅恪先生，如黄永年先生，为什么，马宇先生说，赵匡胤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怀有仁爱之心，以民为本，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创立了一个最富人情味，最少专制暴力，最具人性关怀气息的朝代。或许聊备一家之言。
文：马 宇
点评：罗志英
年轻时，气盛，看问题容易走极端。那时读史，最是崇拜英雄人物，提起项羽，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言壮语，激起胸中万丈波澜，心中好生羡慕：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好生了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生当如是，至于其它，则无关紧要。管他坑杀了多少无辜，焚毁了多少宫殿，毁坏了多少文明？提起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更是顶礼膜拜：辽阔的草原上，一群群飞驰的铁骑，闪闪的寒光，呼啸而过，冲向遥远的天边！以区区数百万游牧部落起家，建立起世界历史上统治面积最大的帝国！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以为他是战神，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统帅。至于在其征服史上的血腥屠城、野蛮的烧杀抢掠，认为那不过是征服者的副产品。
在中国历史上，对像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那样具有雄才大略，在沙场上叱咤风云，指挥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开疆拓土，一统天下的强势君主多有赞许。相比之下，对像宋太祖赵匡胤那样心地善良，干什么都慈悲为怀的君主则充满了不屑，认为那不过是妇人之仁，非大丈夫所为也。特别是对他从后周的孤儿寡母手中窃取天下，而不是像刘邦、刘秀，甚或刘备那样起于草野间，手持三尺剑，在沙场上金戈铁马夺得江山尤为看不起。以为他是个偷儿，欺负人家孤儿寡母，非好汉也。因此，提起他，提起他建立的赵宋王朝，多有不屑之意。以为他建立的赵宋王朝是汉族政权中最孱弱，最屈辱的王朝。不是吗？“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微宗、钦宗两个皇帝都被金人掳去了，害得岳飞“怒发冲冠”，“白了少年头”，诚可叹也。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绝非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若干年后，回过头来理性地看中国历史，换一个角度，来评判历史人物，有所感悟，产生了一些与以往不大相同的认识。
这里牵涉到一个价值观问题，一个评判标准问题，即，如何看待历史人物？如何看待社会的进步？
长期以来，我们的价值观存在一个误区，即盲目的英雄史观，盲目的大一统观念，“成者王侯，败者贼。”在这种观念支配下，谁强势，占据了最高权力，成为统治者，谁就是英雄，不管他在夺取权力的过程中使用了什么手段，杀了多少人？甚至杀人越多，越彰显其盖世英武，就像很多人盲目崇拜杀人如麻的成吉思汗那样。杀一个人是罪犯，杀一万个人、十万个人、上百万人则成了英雄。
在流传甚广的古典小说《水浒传》中， 李逵、武松是作者赞许的人物，把他们当成英雄来写。但这两人甚鲁莽，草菅人命。比如，在劫法场救宋江时，李逵抡起两把板斧，杀得兴起，使许多不相干的人变成了他板斧下的冤魂。武松血溅鸳鸯楼，杀死了陷害自己的仇人张团练，但他杀红了眼，见人就砍，结果，张团练家的丫鬟、佣人等许多无辜的人皆成了他的刀下鬼。在表达这些情节时，作者的笔触是轻松的，许多读者似乎也未感到什么不妥。
这是可悲的。鲁迅说，他打开发黄的史书，看到的是“吃人”二字。是的，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缺少对生命的尊重。纵观中国历史，为了追逐权力，杀人如麻，昏天黑地。所谓的强者、统治者对生命的冷酷、践踏可以说令世人吃惊！秦国将领白起率兵打了胜仗，一次坑杀赵国被俘的士卒四十万。明太祖朱元璋心狠手辣，为了皇位传给后代不受威胁，大肆屠戮功臣，差不多把功臣赶尽杀绝。即便是被广泛称颂的贤明君主唐太宗李世民，为了争夺皇位，也不惜将同胞兄弟李建成、李元吉杀死。
对生命关爱与否？普通人能否享有自由、尊严？是否得到公正的对待？反映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统治者多如牛毛，而珍惜生命，充满仁爱之心的执政者却鲜见。赵匡胤就是这不多的“珍惜生命，充满仁爱之心”的执政者之一。这是难能可贵的。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一位致力于推行儒家代表人物孔子“施仁政”理念的贤明君主。大多数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则是挂羊头，卖狗肉，只是利用儒家君君臣臣的封建伦理来加强自己的统治，而把“仁者爱人”、“施仁政”的理念抛到了脑后。
作为普通的百姓，需要的是安居乐业，能够过上安定的、相对富足的日子足矣。而那些一味追求个人权势、功名，不惜“一将功成万骨朽”的权贵们的所谓千秋功业，对他们来说是空洞的，毫无意义的，且常常是一场灾难。因为其结果剥夺了他们享受宁静生活的权利，颠沛流离，相互撕杀，甚至搭上了性命。
赵匡胤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怀有仁爱之心，以民为本，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创立了一个最富人情味，最少专制暴力，最具人性关怀气息的朝代。
本着一颗仁爱之心，在他登基后的执政时期，他宽大为怀，设法改善民生，绝少杀生。发动“陈桥兵变”取代后周后，他优待后周宗室，对后周的旧臣大部分都留用。
不同于“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赵匡胤喜欢读书，在他带兵打仗时，时常利用作战的间隙，秉烛夜读到很晚。一次攻占某地，他获取了几箱子战利品，装在车上拉走，有人以为是金银财宝，告发了他。结果一查，里面装的都是书。
他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在他当上皇帝后，倡导读书，自己带头读书，在朝廷内外，形成了浓厚的文化氛围。他胸怀宽阔，允许发表不同意见，善待士大夫，不主张体罚与肉体消灭。官员持有不同政见，失宠，或犯了法，不过遭到贬官、流放而已。他还改革科举制度，扩大取士范围，使得人才可以脱颖而出。
为了警示后继者，生前，他特派人刻石碑，立于太庙之中，谓之“誓碑”。内容为：一、善待后周帝室子孙，其有罪者不施刑罚，即便犯了谋反罪，只可赐自尽，不得杀戮示众；二、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三、子孙有违此誓言者，上天一定会杀死他。
新君登位，都要拜谒太庙，目睹此誓碑，领受祖宗之法。
老祖宗的影响力是大的，约法三章是管用的，他的后代忠实地履行了誓碑的内容。有宋一代，舆论环境宽松，知识分子、士大夫思想活跃、解放，没有发生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者的事件。这是了不起的。像王安石实行变法时，持不同政见的司马光大力反对，公开在朝廷上与之唱反调，但获得皇上支持的王安石并没有封住司马光的嘴不让他讲话，或治他的罪。两人在朝廷上公开对垒，是政敌，但在私下里，他们正常交往，和平相处，后者有些像现代政治中持不同政见的反对派。
中华民族是聪明的族类，只要有合适的环境、机会，能把聪明才智用在正地方，用在创造物质文明与财富上，就可以大有作为，创造出奇迹来。
宋朝就是这样的朝代。两宋时期创造了高度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中华民族引以为骄傲的古代四大发明------纸、印刷术、指南针、火药，除了东汉发明的纸外，宋朝的发明就占了后三个。宋代物产丰富，生产力发展,其GDP占据当时世界的50%以上。北宋的国都-------开封，时称东京，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其地位大概相当于今天美国的国际大都会纽约。张泽端的清明上河图，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东京汴梁经贸高度发展的盛况。史学界普遍认为，宋朝的科技、经济、文化发展达到了我国封建社会的顶峰，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就产生在宋代，宋时的造船、航海、冶金、纺织、陶瓷等行业高度发达，领先世界。宋代的磁器堪称高科技产品，一堆黄土，经人工成形，官窑烧制，点石成金，身价扶摇直上。在对外贸易中，漂洋过海，赚来大把硬通货，有点像现在电脑的CPU，高附加值，一本万利。
在创造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两宋也创造了高度的精神文明。明人宋濂说：“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宋代的戏剧、音乐、诗歌、散文、书画等创作繁荣。有名的“唐宋八大家”中，除了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宋代的作家占了一多半。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宝库中的瑰宝之一--------词，在两宋时期达到了顶峰，出现了许多大家，比如苏轼、辛弃疾、李清照、陆游、柳永等。
宋代人文气息浓厚，经济繁荣，科技发达，普通人生活优越，英国的历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选择活在中国的宋朝。”
宋代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盛况，是同开国君主赵匡胤采取的开明措施分不开的。他除了仁爱、戒滥杀生、广开言路之外，还主张人们致富，倡导“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他的后继者忠实地贯彻他的富民主张，宋太宗下诏：“令两制议政丰之术以闻。” 也就是让官员们研究理财求富之道。宋神宗认为“尤先理财”，发过“政事之先，理财为急”的诏令。
政策引导人民致富，民间工商业兴旺，钱庄业发达。宋朝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工厂，如造船厂、火器厂、造纸厂、织布厂、印刷厂等，并产生了中产阶级。经贸的发展繁荣，使铸币量大增，宋神宗时，全国年铸币506万贯，相比之下，唐朝的开元盛世才不过年铸币32万贯。宋朝鼓励贸易，从不进行海禁，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不抑商的朝代。两宋时期的航海、外贸发达，磁器、茶叶、丝绸、纸张等产品远销至非洲东海岸及西亚一带，波斯及北非一带的香料、象牙、地毯等物品则运回国内。经贸的发展，积累了巨额财富，在当时的世界上，宋朝堪称富甲天下。
针对唐代末期军阀势力尾大不掉，形成藩镇割据局面的教训，赵匡胤在建立新政权后，采取措施削减武人的势力。他请开国功臣、武将喝酒，提出给他们钱财，劝他们放弃兵权，广置田产。话语柔中有刚，结果“杯酒释兵权”，巧妙地消除了武将弄权，尾大不掉的隐忧。为了防止武将专权，他改革兵制，调兵、统兵权分离，调兵的不能统兵，统兵的不能调兵，有效地消除了过去藩镇拥兵自雄，混乱割据的局面。社会稳定，人民安居乐业，为经济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基础。
说了许多赵匡胤和他的赵宋王朝的好处，但事物往往是一分为二的，瑜不掩瑕，赵匡胤与他的赵宋王朝当然也有不足，那就是重文轻武，抑制了武将积极性的发挥，结果使得国防建设受到影响，在对外战争中屡屡失败。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科技高度发达，经济高度繁荣的两宋分别败给了落后的少数民族金人与蒙古人。尤其是崖山一战，南宋政权覆灭，汉人遭受蒙古人将近一个世纪的奴役，这是可悲的。
历史证明，一个国家必须重视国防，建立强大的军备，这是任何时侯都必须的。否则，科技再发达，经济再繁荣，文化再兴盛，也属徒劳，到头来可能国家危亡，人民遭殃。
这是赵匡胤和他的赵宋王朝留给后世的惨痛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