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来回顾阿伦特论劳动解放与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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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常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消费者社会中,既然如我们已知的,劳动和消费只不过是生命必需性强加于人的同一过程的两个阶段,那么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劳动者社会中。

这个社会不是出自劳动阶级的解放,而是出自劳动活动本身的解放,后者比劳动者的政治解放还早了几个世纪。关键不在于历史上第一次,劳动者被允许进入了公共领域和获得了平等权利,而在于我们几乎成功地把所有人类活动都拉平到获取生活必需品和提供物质富足的共同标尺上来了。

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是为了“谋生”;这就是社会的定论,而从事其他职业,特别是有可能威胁到这一定论的职业的人数,则急剧减少了。社会乐意认可的唯一例外是艺术家,严格说来,他们只是劳动者社会剩下来的最后的“工作者”。

把所有严肃活动都降低到谋生水平的同一倾向,也体现在当今的劳动理论中,这些劳动理论几乎异口同声地把劳动定义为玩的反义词。结果,所有严肃活动,不管它们的成果是什么,都叫做劳动;所有活动,如果不是为个人生命或种群生命所必需,就都被归入玩乐之列。

通过在理论层面上附和劳动社会的流行的评价标准,这类见解被推向了极致,甚至艺术家的“工作”也不算作劳动被消解为游戏和丧失了世界意义。艺术家的玩乐在社会劳动过程中满足的功能,就类似于打乒乓或追求业余爱好在个人生命中所满足的功能。

劳动的解放没有导致劳动与积极生活内其他活动的平等,却导致了它几乎无可置疑的统治。从“谋生”的角度看,任何与劳动无关的活动都变成了一项“爱好”。

为了消除现代人这种自我理解的自以为是,我们最好记得,我们自己时代之前的所有文明社会,都差不多会同意柏拉图的看法:“赚钱的技艺”(technēmistharnētikē)与诸如医疗、航海、建筑之类技艺的实际内容毫无关系。

后者虽伴随着金钱报酬,但金钱报酬显然同医疗的目标(健康)和建筑的目标(房屋)的性质全然不同,为了解释这类报酬的来源,柏拉图才引入了伴随所有这些技艺的另一种技艺。这个附加的技艺决不能理解为在自由技艺中也存在的劳动要素;

相反,它是一种让“工匠”,让我们所谓的专业工作者从劳动必需性中摆脱出来的技艺。与一家之主必须知道在他管理奴隶时如何运用权威和使用暴力的技艺属于同一类型。其目的始终是让人从“谋生”中解脱出来,而其他技艺的目的远远超出了这一基本需要。

劳动的解放和同时发生的劳动阶级摆脱压迫和剥削,的确意味着在非暴力方向上的进步,但并不意味着在自由方向上的进步。除了有意折磨人所使用的暴力之外,没有哪一种人为施加的暴力比得上必然性本身驱使人的自然暴力。

这就是希腊的“折磨”一词出自必然性,称为anagkai,而非出自bia的原因,后者用于指人对人施加的暴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整个古代西方历史上,折磨,即“无人能忍受的必然性”,只适用于奴隶,因为他们无论如何总是屈服于必然性的。

让战败者为胜利者服务,这就是暴力的技艺,战争、强盗和绝对统治的技艺。从而在相当长时期内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必然性的问题都被搁置起来。

现代,随着它对劳动的高扬,比基督教时代更显著地引起对暴力技艺的贬低,现代另一个较不显著但并非不重要的变化是暴力工具在一般人类事务中实际使用的减少。

劳动地位的上升,和劳动与自然新陈代谢过程中固有的必然性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一并导致了所有或直接来自暴力(例如在人类关系中武力的使用),或本身就包含着暴力因素(例如我们在所有工场条件下见到的)的活动的地位下降。

似乎整个现代越来越减少的暴力因素,自动地为最基本层次上的必然性重新进入现代敞开了大门。曾经在历史上罗马帝国的衰亡中发生过的事情,又将在我们的时代重演。到了那时,即使劳动成了自由阶级的职业,也“只是把奴隶阶级的义务带回给了他们”。

现代劳动解放的危险是,它不仅不能把所有人都带入一个自由的时代,而且相反,它第一次迫使全体人类都处于必然性之轭下。当马克思坚信革命的目标不应当停留于劳动阶级业已实现的解放,而必须最终让人从劳动中解放出来时,他就已经清楚地觉察到了这个危险。

乍看之下,让人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目标似乎是乌托邦性质的,而且也是马克思学说中唯一严格的乌托邦因素。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用马克思自己的术语说就是从必然性中解放出来,也最终意味着从消费中解放出来,即摆脱作为人类生活根本条件的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

不过最近十年来的发展,特别是自动化的进一步发展所开辟的可能性,已经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昨日的乌托邦会变成明日的现实,到了那时,有死的人类限于生物循环而固有的“辛劳愁烦”,最终竟剩下了消费的辛劳愁烦。

然而,即使这个乌托邦也不能改变生命过程本质上不能建立世界的空虚性。生物生命周而复始的循环必须经历的两个阶段——劳动和消费阶段,也许会把它们的比例改变到让几乎所有的人类“劳动力”都花在消费上的程度,随之而来则是闲暇的严重社会问题,即如何为每日的消耗提供足够机会,以保持消费能力的完整。

轻松、无痛苦的消费不会改变生物生命的吞噬性质,反而强化了这一吞噬性质,直至彻底从辛劳痛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类,又要自由地去“消费”整个世界,并自由地再生产他每日想消费的所有东西。

如果世界和世界的物性要经受这个彻底机动化的生命过程的无情运转,那么不管有多少东西在这个社会生命过程中的每一天、每小时出现和消失,对于世界来说都无足轻重。

未来自动化的危险与其说是自然生命令人哀叹的机械化和人工化,不如说是所有人类生产力都被吸收到一个极大地被强化了的生命过程中(尽管是以人工的方式),自动地、无痛苦地重复它周而复始的自然循环。

机器的节律极大地扩张和强化了生命的自然节律,但是它不仅不会改变生命对世界而言的主要特征——对世界持存性的消耗,而且对世界的消耗更是致命的。

从工作时间的逐渐缩短(在近一个世纪内取得了稳步进展)到这个乌托邦的最终实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过,这个进度还是被高估了,因为人们是以资本主义早期普遍剥削的非人状况来衡量这一进度的。

如果我们从较长时段来看,目前个人每年所享受的自由时间的总量与其说是现代化的一个成果,不如说是姗姗来迟的向常态的回归。在这方面和在其他方面一样,一个真正的消费者社会的幽灵,作为当今社会的一个理想,比作为一个业已存在的现实更让人恐惧。

这个理想并非新的,它清晰地显示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不容置疑的假定中,即积极生活的终极目标是财富增长、物质丰裕,以及“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

此外,这个现代社会的理想不过是穷苦人的古老梦想,作为梦想它始终有自身的魅力,一旦实现的话就变成了傻瓜的天堂。

激励着马克思和各类工人运动中最优秀成员的希望——自由时间最终将把人从必然性中解放出来并让劳动动物富有创造性,建立在一个机械论哲学的幻觉之上,就是假设劳动力像任何其他能量一样是守恒的,如果劳动力在生命的苦役上没有消耗完,就会自动地培育出其他“更高级的”活动。

在马克思那里,指引着这个希望的榜样无疑是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而且马克思相信未来通过人类劳动生产力的极大增长,城邦理想不需要奴隶来维持就完全可以实现。

在马克思之后的一百年间,我们认识到了这个推理的谬误之处:劳动动物的空余时间只会花在消费上面,留给他的空闲时间越多,他的欲望就越贪婪越强烈。

这些欲望也会变得更加精细,以至于消费不再限于生活必需品,而主要集中在多余的奢侈品上,但这些变化都不会改变这个社会的本性;相反,它隐含着更大的危险:就是最终没有一个世界客体能逃过消费的吞噬而不被毁灭。思庐edit

现代世界对必然性的胜利总是被归功于劳动的解放,即劳动动物被允许占领公共领域的事实;可是,令人不安的事实真相却是,只要劳动动物仍占据着公共领域,就不存在真正的公共领域,只存在私人活动的公开展现,其结果便是我们委婉地称作大众文化的东西。

大众文化根深蒂固的难题在于普遍的不幸福。不幸福一方面是由于劳动和消费之间难以取得平衡,另一方面是由于劳动动物坚持不懈地追求幸福,而这种幸福只有在生命过程的消耗和再生、痛苦和痛苦的释放之间达到完美的平衡时才能获得。

在我们的社会中,对幸福的普遍渴求和普遍的不幸(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表征,表明我们已经开始生活在一个劳动社会中了,只不过它缺乏足够的劳动让人心满意足。因为只有劳动动物(而不是工匠和行动者)才一直想要“幸福”,并认为有死之人是能够幸福的。

也许我们正处在把劳动动物的理想变为现实的途中,一个明显的危险迹象是,我们整个经济已在一定程度上演变为浪费经济,每个东西一在世界上出现,就被尽可能快地吞噬和抛弃掉,只要这个过程本身还没有突然以灾难性的方式结束的话。

但既然这个理想已经存在了,我们就已经是一个消费者社会中的成员。我们不再真正居于一个世界之内,只不过是被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过程推动着,在这个循环当中,事物不断地出现和消失,此起彼落,但都不会长久地围绕着置身于它们中间的生命过程。

世界——矗立在地球上、人用地球自然提供给人手的材料建造的人造家园,不是由供消费的东西组成的,而是由供使用的东西组成的。如果自然和地球共同构成了人类生活的一般条件,那么世界和世界之物就构成了人类生活的特有条件,由此,人在地球上生活才有在家的感觉。

从劳动动物的眼光看,自然是一切“好东西”的伟大供应者,“好东西”同等地属于她所有的孩子,他们“把(它)从(她)手里取出来”,“融合”在劳动和消费中。从技艺人的眼光看,世界的建造者“用本来几乎无用的材料装备了世界”,世界的全部价值都在于人对它们的加工。

如果不是从自然手里拿走物质资料并消耗它们,如果不是保护自身免于自然兴衰过程的侵蚀,劳动动物就不能生活。但如果没有其耐久性适合于使用并建立一个世界(它的永恒恰与生命的短暂形成鲜明对照)的东西,使人在其中有家园之感,那么这种生活就不是属人的。

生活在一种消费者或劳动者社会里变得越轻而易举,它被必然性所驱迫的事实就越难以被察觉到,甚至作为必然性之外显的辛苦愁烦也几乎不为人所注意。

此种状况的危险在于,这样一个社会被不断增长的繁殖力带来的富足搞得眼花缭乱,沉浸在一种无休止平稳运转过程当中,它就不再能认清自身的空虚——一种“不能在任何其劳动结束之后还存在主体中肯定和实现自身”的生活,注定是空虚的。


来源:《人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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