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当代历史是不只属于“人中之盐”的书写

导语

这期节目,讲的是历史的诗意。中国古代的吟史诗,或是借古讽今,或是借酒浇愁,多是发挥教化的功能。但现代诗中的历史诗,要回答的却是历史到底属于谁的问题。这集以痖弦的《盐》为例,与你讨论现代诗如何讲述历史。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今天我要跟大家讲历史的诗意。
听起来,历史非常沉重,尤其是我们中国的历史。而且,去书写历史的人往往会一板一眼,板起面孔,让大家以史为鉴,这也是儒家传统加给我们以前的诗人的使命。
的确,吟史诗,就是吟诵历史的诗,是中国传统诗歌的一个很大的组成部分。好几位重要的诗人,他们都以写历史的诗,来让他的同行以及后辈留下深刻印象,像杜甫、李商隐、杜牧等等都是。
古代人写史诗,或多或少要通过这首诗来显示自己的政治能力,显示自己是如何看待过去的错误的,如何借由一首诗,把过去的错误转化为当下的借鉴。
当然,他们这样往往不会成功,因为我们的诗人,多少带有一厢情愿,皇上、执政者,根本不会太理会我们诗人对古代的这种借古讽今。不理会倒好,一理会,说不定还会令你人头落地。
于是我们吟史诗,又慢慢变成了一种借酒消愁,拿古代一些命运相似的这些义士,或者品行高洁但是(遇人不淑,说遇人不淑是太过分了,应该说是)怀才不遇的这些历史上的名士,来给自己打气,来浇自己块垒。总的来说,古代关于历史诗词,大概就是这样的几种。
但是现在如果你还要写关于历史的诗,其实多少会有点尴尬,因为我们读者从诗所期待的,不再是一种教化,更加不再是那种要辅佐皇室,以敦世俗,或者让社稷更加亲民,政治更加清朗等等。
其实有句话说的特别好———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如果要从历史中找到当代的成分,我们首先要重建当代的普通人的历史话语权。
这个重建的方式,就是通过对历史上的普通人、历史上的小人物的重视,夺回了历史到底是属于什么人的,这么一个权利。
把古代史官只写给权贵的这支笔还给老百姓,这是非常正当的,因为历史洪流中的每一滴水,其实都会导致漩涡的出现。每一个小角色,这些历史的戏剧里面无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其实都是我们的投影。
最后诗人要通过这些描写,要带出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对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死的看法。事实上,谁能说,谁的生死更轻更重呢?
很能说明这句话的,是我很喜欢的一首痖弦的诗,这首诗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那就是台湾诗人痖弦的《盐》。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这首诗,我只用普通话来读,这是一首非常北方的诗,好像我们在南方都很难想象——盐,这种人类生存最基本的东西,怎样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缺席,成了他最后的牵挂,而最后他也得不到?
这里面涉及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连个姓名都没有的二嬷嬷,这样的一个农村里对老妇人的一个称呼。另一个是文学大师,俄罗斯的大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以写人类的苦难命运,写人类的宗教情感的折磨与超越以及难以超越而著名。他最有名的作品是《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这三部,都涉及了上面我所说的主题,既有尘世的怜悯和绝望,也有宗教的救赎和虚无。
二嬷嬷是不是就是这个注定不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他的作品尝试给俄罗斯很多像二嬷嬷这样的人留名,而他也因此留名青史。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盐”对于他们来说到底是什么。
在基督教里面去理解盐,会对这首诗有完全不一样的看法。盐,圣经里说,义人(有义气的人,会做好事的人),是“人中之盐”,是人里边的盐。就像我们吃一碗白米饭或者做一个菜,如果缺乏了盐的调味,它就会索然寡味,但是有了一点盐,一切就不一样。
所以“人中之盐”,就是人里边的精华,人里边的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盐,既是最基本的一种调料,但它又是最高贵的,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盐的。
那么到底二嬷嬷是前者,还是后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前者还是后者?骤而看来很清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中之盐,而二嬷嬷呢,她也是盐,她是最基本的,却往往被忽略的盐,被扫走了,或者吃不出滋味的盐。
但现实是什么呢?现实是“天使们在榆树上歌唱”,每逢饥荒的时候,榆树皮往往都被扒下来吃,这里呼应着“不能开花的豌豆”,豌豆是有营养的,也是普罗大众可以吃的东西,但是豌豆没有开花结果,人们就只能寄望于榆树,而榆树上面站着天使,其实这也是通往死亡的道路。
与此同时,平行时空,盐务大臣,多么霸气的名字,一个管理盐的人也能称为大臣。清朝的时候,这么一个盐务大臣,他的骆驼队在七百里以外海边走着,盐对于他们来说垂手可及,但是在清末,这种民生有关的商务,已经崩溃失效了。
七百里,并不是太远,但它流转不到二嬷嬷所在的地方,就是所谓的皇上的恩威,也压根鞭长莫及,来不到底下的每一个小民那里。其实压根他就没有什么恩威,他只是这样走着走着,就完成了他的事了。
而二嬷嬷呢,与此相对照,她的瞎掉了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看见过海。同时这又是一个隐喻,这个瞎掉了的眼睛里边,连眼泪都没有了,眼泪也是咸的,里面也有盐分,但是她的眼睛欲哭无泪,即使她继续叫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但回应她的是站在榆树上的天使们,不但没有盐给她,反而给了她一场大雪。
这场雪,既是灾荒年间的必然的配备,也象征了冷酷的天意。这令我想到了杜甫有一句诗,他说:“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他安慰一个小兵说,你别哭了,你再哭,你眼睛哭掉了,就会露出你的骨头来,天地是无情的,你要自己珍重自己。
那这里呢,其实就回应到前面二嬷嬷的这个眼睛里边,她的眼睛就是哭光了的,连雪打下来,也不能滋润她,即使是那么冷酷的天意。
接下来笔锋一转,突然大历史出现了,一九一一年,辛亥年。辛亥年,党人,革命党到了武昌,起义了,变天了,但是对于二嬷嬷来说,这有什么意义呢?二嬷嬷却拆下自己的裹脚带,把自己吊死在榆树上。这一个意象,非常令人触目心惊。
裹脚带是捆绑了、阻碍了这样的一个女性一生的一个象征物,到最后却成为了她寻求解脱的唯一可以依赖的旧时代的象征。用这么一个旧时代的象征去解放自己,那是对前面一九一一年这些党人的革命的绝大的反讽,为什么普罗百姓没有能从革命中得益呢?
二嬷嬷她解放了,但她走进的是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就像藏人的天葬一样,她获得了一种残酷的自由,这种所谓的自由,也是我们自己安慰自己,甚至安慰无数像二嬷嬷这样的人的一种说法而已,因为她们活着太苦了,死去,无论如何,也可能是一种解脱吧。
接下来,不只是她在叫了,因为她已经渗透到接纳她死亡的万事万物里面去,就很多生命在喊——盐,给我一把盐。
这种众生合唱像是哀歌,又像是刚才树上的天使,在歌唱着这么一种共同的命运,不只是二嬷嬷一个人的,是万事万物都欠缺这一把盐的救赎,都欠缺这种“人中之盐”来到他们身边,带给他们希望。
剩下的只有遍地的豌豆,它是开花了,开了白色的花,这白花是诗人的悲悯,是种哀悼,就像鲁迅说的,他曾经想在《坟》这部小说里面的坟头上放一朵白花,虽然没有希望了,但诗人本身的悲悯,安排了这一场白花的开放,这场白花也是跟盐、跟雪相呼应的一个意象,归根到底,这是绝望。
所以,他接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谈不上拯救,谈不上怜悯。陀思妥耶夫斯基跟诗人痖弦还有我们一样,都只能从文字里边寻求一点救赎,而这个救赎,也许根本去不到二嬷嬷这样的人身上。
这样的一首诗,就好比一部微小说,它的情感容量,它的时空跨度,却巨大得可以跟一部中篇,甚至长篇小说相比——俄罗斯,中国的北方,海边的运盐的队,这么一个像一幅长卷一样长的展开,而这幅长卷上的这三者是隔绝的。
同时我们在念及痖弦,他是一个台湾诗人,而且是一个台湾的外省人,他从军,从中国大陆流离来到台湾,他这样的一个身份,去反思辛亥革命跟正统历史里面书写的,跟我们这些没有亲身参与过战争,参与过国家的改变的这样的人的意义,是非常不一样的。
也只有痖弦这样的经历,才能够让他可以无愧于心地去写这么一首诗,这首诗并不是一个居高临下的一种意淫,而是感同身受。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诗为什么这么惊心动魄?就是他写出了中国的这种不可逾越的大悲剧,这种悲剧是在每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不只是在历史书上发生的。
今天我们就分享到这里,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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