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超先原创散文丨妈妈的头发
妈妈的头发
文/宋超先
前日,我在家帮上幼儿园中班的女儿扎头发。女儿的头发随她妈妈,挺厚的,我动起手来颇有些笨拙。突然,她“哎呀”一声,有点痛苦地皱了皱眉头。我赶忙问:“弄疼了吗?”她点点头。我有点歉意:“怪爸爸了,爸爸以前没有扎过头发。”女儿惊奇地问:“难道你从来没有给奶奶扎过头发吗?”我笑了一下,默认了。“那你可不如我,我都给妈妈扎过头发。妈妈的头发可漂亮了。闺女就是比爸爸棒。”女儿晃动着头发,得意地笑起来,酒窝儿都闪着光泽。
望着她天真的笑脸,我动作慢了下来。看着手里还没有成型的辫子,我有点恍惚。对哦,妈妈的头发当年是什么样子呢?
一
妈妈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高中毕业后分配到了县皮鞋厂,在设计科从事皮鞋样式设计工作。多少双精美的皮鞋,最初的模板都出自妈妈的手。那个年代,单位旁边都盖有家属院,是那种红砖青瓦联排的平房,类型有很多种。有带院的房子,一般分给领导或资历老的职工;有两间面积的房子,会分给双职工或结婚的小两口;住单间的都是未婚青年。皮鞋厂家属院很大,中间还有一汪清澈的池塘,正对我家门口。一到夏天,池塘里荷花盛开,清香四溢,鱼儿青蛙嬉戏池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年幼的我,总觉得我住的房子,是家属院里所有房子中位置最棒的。爸爸妈妈当然也是这么认为,因此那时我的家中充满了欢声笑语。
记得那时,妈妈每次在屋里洗完头,都会搬一把凳子到门口,对着池塘梳头发。她把头侧向一边,左手拢着头发中间,右手拿着梳子从发根处往下梳,一边梳一边微微晃动。其时阳光明媚,映射在池塘之上,波光粼粼,静影沉璧。微风拂过,秀发随风飞舞,池中倒影仿佛灵动了起来。我就在后面一边摆弄着玩具,一边看妈妈梳头,心里特别安定。
爸爸当时工作在外地,因此有一段时间主要是妈妈照顾我。晚上睡觉的时候,跟其他孩子一样,我总是缠着妈妈讲故事,一个接一个,总是听不够。时间晚了,妈妈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装作要打我的样子,板起脸,恐吓我一下,我才委屈着挂着泪珠去睡觉。这时候,妈妈会搂着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边哼着安眠曲,头发偶尔扫过我的脸,我就在妈妈头发的味道中进入甜甜的梦乡。
……
“爸爸,爸爸!”听了我的讲述,女儿兴奋极了,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地跟我讨论“你说你小时候喜欢嗅着奶奶的头发睡觉吗?这一点倒是跟我一样……不,也有点不一样,我喜欢嗅着妈妈的胳膊睡觉,香香的,好闻极了。”女儿从小就有喜欢嗅胳膊的习惯。无论是困了,饿了还是无聊了害怕了,都会举起自己的手腕,嗅个不停。如果她妈妈在旁边就举起妈妈的胳膊嗅,好像是从胳膊的味道中稳定自己的情绪,寻求一种安慰。可能是从小就被妈妈抱着睡觉,熟悉了胳膊的味道吧。我笑着对她说:“对啊,也一样,也不一样,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她平静地嗅了嗅自己的手腕,突然又笑起来:“妈妈的头发是我的玩具,上一次我还用彩笔在她的头发上涂了颜色,搞笑吧?你小时候有没有干过这事?”
这……恐怕爸爸惹的祸,可比你大多了。
二
上小学时,皮鞋厂搬迁。由于妈妈工作的调动,我们就搬到了新的家属院。新家属院坐落于城区,由于住房紧张,我们分到了只有一间屋的住房,虽然没有池塘,好在终于有了自己的院子。还记得院子中间还有棵高高的杨树,一到夏天的晚上,知了在树上发出响亮的鸣叫,仿佛间有了身处树林深处的感觉。
最方便的是,院子里面接了自来水龙头,再也不用到公共接水间接水了。这对于妈妈来说,可是最利好的消息,因为她洗头发就更加方便了。那时,她已经长发及腰,两三天不洗,头发就会打结。爸爸在水龙头旁边用木板搭建了一间小厨房,扯上电,放上煤球炉,做饭烧水,十分便利。
一天傍晚,妈妈刚洗完头,突然就停电了。好在夜幕降临,星河灿烂,蓝灰色穹顶之下,一个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洋溢着幸福的微光。我们兴致勃勃地将餐桌抬出来,准备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欣赏夜景。
爸爸招呼着我回屋取蜡烛,妈妈则往外端菜,刚刚洗过的头发,没有扎起来,就散落在肩膀和背上。我端着蜡烛出来,正走在妈妈背后。望着她的头发,一个熊孩子的脑回路突然迸发,我突然迫切地想知道烛火和头发会发生什么故事。天呢,当时我就是那么傻傻地把举着蜡烛的手伸出去,靠近了妈妈的发梢。
“呼啦”一下,烛光窜高了好几倍,我一下就吓傻了。爸爸眼疾手快,跑过来拍灭了火焰。再看妈妈的头发,已经烧掉了一半。爸爸看只是烧了头发,没有受伤,倒也没生气,便问我怎么回事。
……
“你到底怎么回答的啊?爷爷没有打你吗?”女儿听到这里,也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其实,当时的我,在惊吓之下,说了一句非常无厘头的话:“我……就是想看看火旺不旺。”听到这里,女儿哈哈大笑,还故作老成地指着我的额头:“熊孩子啊,这就是熊孩子。”
是啊,这就是熊孩子。但无论熊孩子怎么调皮,妈妈对孩子的爱是永远不变的。
三
妈妈的头发曾经让我痛哭流涕,无地自容。
新世纪之初,在国企改革大势之下,众多集体企业无以为继,纷纷转由个人承包,微薄的工资再难养活一个家庭,工人纷纷下岗或辞职另谋出路,大量私营皮鞋店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地冒了出来。皮鞋厂也不例外,被个人承包之后,每月仅发给妈妈150元工资,而当时在济南上大学的我一个月生活费就得花销400元左右。而原本的家属院开始拆掉盖家属楼,要收取4万元才能入住,否则就要出去租房。这让家庭本就贫困的我们,更加雪上加霜。
此时的妈妈,为了自己的儿子,毅然决然地辞职了。皮鞋设计人才是紧缺的,妈妈很快被一家皮鞋店请去,但也只肯出500元月薪。她为了多赚钱,开始学习做鞋,因为做鞋是计件算工资的。绷,压,烤,粘,她从头开始,一点点学,一点点进步,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于是爸爸和妈妈决定自己开店。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因为那时开一家鞋店大约需要一万五千块左右的初始资金,包括房租,装修,做鞋的一系列机器工具,材料等等。而我们家很贫困,根本拿不出来。爸爸便拉了大姨合伙出资,并与原皮鞋厂经理谈妥条件,以每年两千块的价格租借机器和展柜,便算是开张了。
店是开了,可经营哪那么容易。最困难的时候,不但工资挣不出来,连生活都成问题,没有钱买菜和米,爸妈曾经连续吃了一个月的馒头和咸菜。而远在济南上学的我,却丝毫不知家里的困窘,依然逍遥快活着。终于到了年假,我开心地坐上火车回家。打开家门,家里炖了我最爱吃的排骨,我两眼放光,大快朵颐,吃了个精光,然后就到店里找妈妈。
一进店门,我第一眼竟没有发现她。当我再看的时候,发现原来是妈妈剪短了头发。我很奇怪,便问她。她故作轻松地说:“头发太长了没时间洗,也碍事,剪了洗头方便。”再三追问下,才明白,妈妈为了让我回家能吃上肉,把辫子剪下来卖了300元钱。知道真相的我,看着满橱的馒头和咸菜,眼泪哗哗地往下掉,终于忍不住大哭一场。我如何才能对得起妈妈生养之恩?
……
女儿太小,而且以她目前的生活条件,显然不能理解我当时的悲伤和愧疚。看着伤感的我,只能把头靠在我胸口上,弱弱地问我:“妈妈不也是短头发吗?奶奶剪短了头发你为什么哭呢?”我无法回答,只能继续为她扎头发。
四
如今母亲已经年过花甲,当年的乌黑长发已经大半花白,而且愈加稀疏。洗头发的频率也变低了。她总会把掉下来的头发缠好,塞在牙膏盒里。很快,塞满了就再换一个。我经常问她:“掉了的头发还留着干什么呢?”她总是说:“有人收头发,不便宜的。”我便笑她:“现在哪有收头发的人了。”
有一天,我洗完头无意中发现,盆里我掉的头发也开始多起来,忽然间就明白了母亲的心情。人,从出生,长大,直到变老,能让我们最直观发现跟着变化的就是头发。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成长,我们的阅历,我们的回忆,都从头发中感受,感知,感悟。我随手捡起几根我洒落在盆里的头发,有的黝黑,有的泛黄,还有的已成白发。黑色的,像我的青春,曾经拥有,便是永恒;泛黄的像我的现在,执着努力,不屈不挠;白色的预示我的未来,充满回忆却无怨无悔。
妈妈的头发呢?我看到的,想到的,回忆到的,感知到的,全都是深深的爱。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池塘边,阳光下那飘逸的长发;或者星光点点的夜幕下,那一幕冲天的火光;还有我没有看到的,扎得整整齐齐价值三百元的辫子。最后的最后,我最爱的,也是最爱我的,就是妈妈现在花白的头发。因为我知道,她对我的爱会越来越深,就像我对她的爱一样。
……
不知不觉,女儿的头发已经扎好了。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仔细观察每一个部位,一边看一边美滋滋地点头,还煞有其事地赞叹着:“不错不错,有进步嘛。”然后跑过来,对我嚷嚷道:“走吧,看奶奶去。”
看着女儿欢快的身影,我的心里突然升出了一份感慨:时光如水,流走的是岁月,流不走的是岁月里深藏着的那些爱与深情,还有生生不息的希望。
(写于2021年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