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迟不忍

凌迟乃酷刑里的至刑，残忍中的极忍。“凌迟”也作“陵迟”，荀子有言，“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陵”即土丘，“迟”有缓缓刮平之意。借用于行刑，“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颜杲卿、刘瑾、袁崇焕、石达开等等知名人物，皆毙于凌迟。

天宝十四年（755），正值安史之乱，颜杲卿守常山，颜真卿守平原，设计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擒高邈、何千年，河北有十七郡响应。越明年，安禄山叛军围常山，抓获杲卿之子季明，借此逼父投降，但颜杲卿不肯屈服，大骂安禄山，季明被戮。不久城破，颜杲卿押解洛阳，面见安禄山，瞋目怒骂，遂先割舌，后凌迟。后来颜真卿寻得季明头颅，写得著名的《祭侄文稿》。

正德五年（1510），作恶多端的大太监刘瑾，凌迟三日，锉尸枭首。据监斩官张文麟《借月山房丛抄》载：“过官寓早饭，即呼本吏随该司掌印正郎至西角头，刘瑾已开刀矣。凌迟刀数，例该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头一日例该先剐三百五十七刀，如大指甲片，在胸膛左右起。初动刀，则有血流寸许，再动刀则无血矣。人言犯人受惊，血俱入小腹小腿肚，剐毕开膛，则血从此出，想应是矣。至晚，押瑾顺天府宛平县寄监，释缚，瑾尚食粥两碗。反贼乃如此。次日押至东角头。先日，瑾就刑，颇言内事，以麻核桃塞口，数十刀，气绝。时方日升，在彼与同监斩御史具本奏奉圣旨，刘瑾凌迟数足，锉尸，免枭首。受害之家，争取其肉以祭死者。”

崇祯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袁崇焕被凌迟。据张岱《石匮书后集》载：“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

翼王石达开领兵出走后，被困大渡河，后为解救全军将士性命，主动前往清营，后被清廷下令凌迟处死。据任乃强《记石达开被擒就死记》载：“石王与曾仕和对缚于十字桩上。行刑人分持利刃，先剜额头皮，上掩双目，次剜双腕。曾文弱，不胜其楚，惨呼。石徐止之曰：'何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巳如此，可耳。’曾遂切唇无声。凡百余刀，剜全体殆遍。初流血，嗣仅淡血，最后仅滴黄水。刑终，气早绝矣。”

1856年，英国外交家密迪乐在调查太平天国暴乱、目睹凌迟酷刑后，写成《中国人及其叛乱》一书：“中国现在最需要的并不是现代科技，而是基础文明。所谓基础文明，包括契约精神、权利意识，以及对民主政治、个人自由的认知。”光绪三十一年（1905）四月，伍廷芳、沈家本联奏《删除律例内重法折》，请求“将凌迟、枭首、戮尸三项一概删除，死罪至斩决而止”。慈禧未做异议，下旨准行，凌迟遂“永远删除，俱改为斩决”。

行刑时万人空巷，犹如节日。犯人被捆木杆示众，期待多时后，终于三声炮响。酒足饭饱后的刽子手们，持利刃铁钩，次第登场，大师兄一声吆喝，行刑开始，十刀一歇，算是章节。刘瑾行刑，“受害之家，争取其肉以祭死者”，袁崇焕行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鲁迅在《药》里描述行刑场面：看热闹者“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砍头尚如此，难得一见的凌迟，便更提神了。而刽子手们也使出浑身解数，在一片喝彩声中，将杀人演绎成了一门行为艺术。犯人被凌迟的同时，凌迟者的灵魂何尝不被凌迟着，分食碎肉者何尝不被刀剐。他们共同参与了凌迟，使凌迟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剂，堪比大戏。此法屡有废除，何以反复，看客们不忍卒睹，何以还要卒睹。

历史就是过去的政治。开明王朝，慎于死刑，黑暗时代，常于极刑，暴君以酷刑为乐，民众以虐待为趣。凌迟虽废，凌迟之心是否除，肉体凌迟虽废，精神折磨是否歇。基础文明还应包括仁慈之心、襟怀之度、宽容之恕、忏悔之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