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写诗,多有凑句和口语化等通病,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关于凑句
凑句历来是写诗的毛病,并非现代人独有。
自唐格律诗入科以来,对近体诗做出了四句、八句的规定之后,凑句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假设没有科考对诗的要求,没有格律对诗的句数要求,何来凑句之说?
如果我们写古体诗,写现代诗,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有什么凑句的必要呢?
所以凑句是格律体的独有毛病——为了格律成型,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强行拼凑句子,就是凑句。凑句在诗中表现突出,是因为格律诗的形式规整,且文法明晰,凑句这种问题一眼可辨。
实际上,词牌才是凑句重灾区。但是词牌本身格式复杂,相对于格律诗来说,大多数人不甚了了,看着标个词牌名,写得莺歌燕舞就以为是好词,根本不会去深究平仄和内容。现在的词牌,特别是那些长词慢调,有几个普通人能耐着心看完,并读懂,还作出评价的?
为什么只讨论格律诗凑句?因为大多数人的欣赏水平只分辨得出格律诗中的凑句。
如果是一篇白话文章,东拉西扯,空洞无物,一般人扫一眼就扔了——因为毛病太明显,大家都懂。
而词牌的毛病相对隐蔽,很多人因为自身知识的缺乏不敢做出批判。
只有格律诗,总共只有四句、八句,又是文言文,文法起承转合没有难度,一般人都能看个半懂——这种凑句文法的批判就最有意思了,又显得自己有水平,又能说得大多数人点头赞同,从而换来诗歌批评家的美称。
其实说句实话吧——诗歌本来就是凑句。
诗是韵文,是高低起伏、有节奏感的、押韵的吟诵文字。
凑句是诗歌的底层特色。你要让句子高低起伏,要凑吧?你要让诗有节奏感,得控制字词吧?你要押韵,更加得凑韵吧?
所以凑句本身没有错——错在你凑得好不好。
凑句凑得好的,浑然天成,高山流水,就是好诗。
文学水平不行的,就能让你感觉出凑句的生拉硬扯,让你有机会批评。
诗是有格式和内容两方面要求的,凑句只是格式要求的一个达成方式,关键是实施得好不好。
再来说说口语化
这更是混淆视听——诗歌本来就是口语化的文学形式,何来口语化是毛病之说?
一部分作者,盲目地以为诗必然是高雅的(好像书本上是这么写的),便以清高自居、自视,鄙视口语化、大众化的创作——这是死读书却不学而思的结果。
诗歌的出现早在文字之前,作为一种抒怀的口语文体而存在。即使在《诗经》时期,开始对诗歌进行大规模整理,有节奏感的诗和先秦散文也有着明显的区别。
先秦散文才是严肃文学的鼻祖,而诗歌一直是民间的、口语的记录存在,是有着更深厚民间基础的文学。
后来经过文人的提炼,特别是汉字音韵学的发展,格律诗的出现,唐朝对诗的格式进行了升级,逐渐和民间的曲子词,顺口溜分道扬镳。除了打油诗还包含了大量生活气息之外,用来娱乐的载体逐渐被词牌取代,诗通过北宋理学的浸润,才逐渐真正走上曲高和寡的雅文境界。
也就是说,视诗为高雅文学,不可亵玩,不可口语化的人就是理学余孽。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是你要想真正写好诗,就得去宋之前的唐、魏晋南北朝、甚至两汉去学习,才有可能真正进入诗歌腹地,体验国人酣畅淋漓的情感歌唱。
《红楼梦》里林黛玉对香菱说的,也是切不可学陆放翁,要学杜子美、王摩诘、李太白。
宋元明清的诗自然有当时代的美,但是无法和魏晋唐时相比,这是文学界公认的。
这就是诗歌、甚至文学的必然末路——凡高雅,必消亡。
诗是这样、词也是这样。一旦被文人雅士们弄成雅玩,这些文学形式就失去了本身的活力,逐渐边缘化。
宋诗清高、知性,可就是没有了情感,虽然也开始探讨雅俗共赏,但这是从上而下的施舍,并非唐时那种从生活中迸发的热情。
而宋词之所以举世无双,正是因为它取代了诗在唐朝时的地位,充满了活力。
所以总的来说,对诗歌本身发展而言,凑句和口语化这两个问题,都不算问题。
面向未来
我们要搞清楚一点,无论我们多爱古诗词,都已经不再是那个时代了。古诗词早已成为雅玩,正因为如此,成为了少数人自我囚禁的文字隔间,才会觉得大众的创作中多出律、多凑句、多口语化——其实这些创作,除了那些初学者的失误外,其它的一些行为,未必不是诗人们为了让诗词重新充满活力的努力。
就好像梨花体、幼儿园体等等各种奇形诗对现代诗的“破坏”——这未必不是现代诗在自行寻找出路。在一种文体走入困境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宁可顶着骂名,做着不同程度的尝试,成为主流诗坛的另类。
无论他们的主观意识是否自觉,其客观结果对成为死水的诗坛来说,都算是一种勇者行为。
就好像“丑书”——被万人唾骂,你能理解一个写了几十年颜体的人的痛苦吗?如果只是一个写字赚钱、开班的人,自然可以满足于自身的成就,可如果是一个真心想在这条路上做出一点贡献(自成一家)的人,面对着几千年无法改变的毛笔字体美感,内心深处难道不会感到厌倦吗?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大师忽然“发疯”——不过是在寻求突破而已。
诗的境遇和书法极其类似。古诗词太古老了,老到甚至动弹一下就会被认为出律、失格。现代诗还只不过百年,大众就对那些试图创新的人口诛笔伐。其实现代诗的未来,也许就在这些人的口中、笔下。
当然,我们还是要区分出恶趣味和文字寻路的区别。只不过要做出这种区别,以我们当下的审美能力,似乎有些不足,交给时间去淘汰才是正确的。
当一种新诗体出现的时候,请不必苛责、谩骂。
烧死布鲁诺的人在当时都是理直气壮,义愤填膺的——新诗探路者当然没有布鲁诺伟大,可视他们为邪魔外道,愤而点火之人的心态,却是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