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幺叔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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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2011年幺叔去世不久写的,后来,经过多次改写,成为那篇收录在《烟火人间》里的《幺叔用一根绳子为自己松绑》。转眼,又是一个五月,八年了。

01

天刚蒙蒙亮,雾气有些重,晓风吹来,虽已农历五月,仍有些冷。走在山路上,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冷噤。跟随族兄族辈一起,我已是第三次登上这座山了。一抬头,撞见那弯惨白的下弦月,我的心,格外沉重起来,哽得难受。天阴阴的,莫非要下雨。

第一次是昨天早上,我和弟弟两人登上这座山,观风望水,察看地形,想为幺叔找一个理想的安葬处。这本不是我们的职责,阴阳先生自会办理。当我听到准备葬于坟门口时,实在觉得不妥。

一是距家太近,不说幺叔因为上吊自杀魂魄凶厉理当远葬,就是幺婶堂妹亲戚朋友们过路上下看见,也伤情绪。二是风水不好。我虽不怎么懂风水,凭着那点《周易》和地理常识,也略知一二。因此,我强烈建议另找地方。族兄族辈听后,也觉得有理。我和弟弟两人便登上了这座山。

五年前,二伯过世后,就葬在这座山上。那是我家的一块地。当时我读高中,没能回去。弟弟在温州打工,也没能回去。我和弟弟来到二伯坟边,一看之下,都有一种感觉:只有这里才最理想。

一般坟地,多是阴森鬼气,二伯葬在这里好几年了,仍然显得热闹敞亮。后有浑厚的靠山,前有连绵的群峰,处在山间洼地,左边一条泉水蜿蜒而下,右面的山包树木苍翠,可谓藏风聚气的好地方。看过后,回来建议族人,何不葬于二伯坟边。族人无异议,只等阴阳先生去看了再作定夺。

我有些瞧不上这个阴阳先生,恐怕只是瞎糊弄,哪知道什么风水不风水。就说灵位上的几个字,实在拙劣不堪。这也罢了,停灵最后一天所有亲戚朋友要来坐夜,须得写幅对联。他竟然不知怎么写。无法,只得我来写。尽管如此,还是须得他去,不然恐怕出问题。在我和弟弟引导下,族人簇拥着阴阳先生,再次登上了这座山。阴阳先生手拿罗盘,在找好的地方定出指向,插两根木棍,坟地就这样定了下来。

吹着五月微寒的晨风,又一次登上这座山,抬眼望一望那弯惨白的下弦月,始终有一种东西哽在我胸中,难受得很。一位族兄拿掉木棍,开始掘土,得尽快打好柩坑。三伯在一旁指挥,直说,快点,快点,不然抬丧的就要来了。众人一边掘土,一边说,哪里就来了,还早呢!炮火没响,还没出发呢!正挖着,阴阳先生带来的公鸡仰脖子叫起来,先生看看表恰好六点,连说,好啊,好啊,好啊!

众人挥锄掘土,一撮箕一撮箕地担出去。尽管身上披着白色孝布,脚下是亲人就要永远沉睡的地方,他们并没有太多悲伤,像是在挖自家的地一样,然后种下苞谷,种下洋芋,等待来年的收获。

我沉默无语,狠狠地挥动锄头,累了,就交给别人,站到旁边独自发呆。一抬头,我又看见了那弯惨白的下弦月,如同一把镰刀,深深地剜进我的胸膛。我的嘴里还是不住地默祷着在幺叔灵前念完祭文的那句话:愿幺叔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02

祭文是早上临出柩前念的。按乡下风俗,本没有宗侄写祭文的规矩,只要求女婿写悲灵祭。堂妹年少,尚未嫁人,自然没有悲灵祭。作为宗侄,幺叔衔屈辞世,我伸冤无能,唯有祭文一篇告慰屈魂,也算是敬一点生者之仪吧。

凌晨四点半,歌郎撤了台子,我和族兄们备好白酒、鞭炮,行完三跪六叩大礼,他们垂首默哀站于我身后,我嘶着嗓音,声泪俱下地念完了这些文字:

“维:辛卯不废之元,汨罗悼屈之月,痛锥肺腑之时,宗侄万友、万军、万武、万瑞、万勇,谨以白酒三杯,鞭炮千响,衔哀致祭于幺叔之灵前。惊闻噩耗,悲不胜怀。想幺叔年刚不惑,四十有奇,撒手人寰,痛哉西去。抛亲朋好友岂安,遗孀妻幼女何忍。亲朋衔哀,振屋瓦之俱下;幼女泣泪,恸巴山之欲倒。恨乎苍天,痛哉山河,顶梁一日訇塌,遗孤四岁谁托!

“忆昔幺叔在世之日,为谋生计,苦心贩运茶叶,生意日起,稍振家业。奈何病疾欺身,无力经营。后,大女学堂费高,幼女襁褓待哺,在家务农,何能供之哺之。拖病身,毅然下恩施,肩挑手抬,挥汗工地。终是杯水车薪,无以尽支家用,闻听修筑铁路,待遇颇高,不顾病身,再次同往。不想工头携款出逃,求援无果,累月空手而归。抱愧于心,不堪负累,而竟自缢身亡。

“呜呼,宗侄无能,唯有白酒三杯告慰屈魂;家父累多,何以黑瘦双肩帮扶孀孤。寡婶力单,岂能肩挑大梁;从妹年少,如何身背家业。恨乎苍天,痛哉山河,顶梁一日訇塌,遗孤四岁谁托!言不尽哀,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念完后,泪水已经濡湿了我的脸庞,心里扑腾着一股巨大的悲愤,像是一团火,灼热难受。我大喊一声:愿幺叔一路走好!跪在灵前,叩头后退于族兄行列,垂首默哀。只听“啪”地一声,父亲扯下祭文,投进早已备好的火盆里焚烧。那火光烧灼着我的眼泪,脸上阵阵发烫,心中阵阵发疼。

写完祭文那个晚上,我在租房里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我无法相信刚过中年的幺叔竟然与我们天人永隔,我更无法相信他会写好遗书后选择自寻短见来与我们天人永隔。那晚九点多,父亲打来电话,说幺叔上吊自杀了,面对如此噩耗,我顿时声嘶气涌,抱头痛哭。他为什么不活着,要偷偷去山上上吊自杀?

03

幺叔个头不高,脑子灵光,一直在做生意。由于地方山高路陡,交通极为不便,做生意非常幸苦。比如他做茶生意。每天,一到下午,他就去买茶。晚上幺婶去接他。两个人肩挑背背,买几百斤鲜叶回家。推成红茶,晒干后,又是肩挑背背,徒步十几里山路,到公路边等车,下恩施干茶市场交给大茶商。

幺叔也会手工炒制毛尖。炒制毛尖的鲜叶,特别讲究,最好是芽茶,或一尖一叶,炒出来,才美观。买回茶,他必须当夜炒。烧烫铁锅,上一层木籽油,把芽茶摊进去,五指伸直,一下一下地翻炒。铁锅很烫,稍有不慎,便会烫伤手指。每晚如此,技术再高,久而久之,指尖也会起一层茧子。

有段时间,幺叔经常跟人吵架。大家先还不以为然,稍后才发现他跟以往不一样,明显不正常。幺婶带他去医院检查,查出患了神经炎。治疗后,有所好转,还是没断根,需按期吃药。

这场病,彻底改变了幺叔。以前,他很精明,满肚子生意经。病后,他变得很沉默,极少说话,反应稍显迟钝,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家积蓄不多,治病花费,所剩无几。那时,他已四十多岁,大女儿正读初中,又添了一个小女儿,负担挺重,家道日益艰难。他的脑子不再灵光,生意做不成,只得在家干农活。他反应慢,干活拖拖拉拉,不灵便。幺婶性子急,手脚快,经常跟他吵架。

进入新世纪后,村里兴起外出打工潮流,大部分人南下北上东进,纷纷涌入城市。在家务农已经养不活人,在乡下做生意也很难做下去。我父亲就放弃了曾经的猪生意和茶生意,进城打工。像他们这种人,一没文化,二没技术,又是一把年纪,去城市打工,除了上建筑工地,几乎别无去处。

幺叔也想出去,却无门路。生病后的幺叔,也失去了当年的冒险精神,变得畏畏缩缩,不敢单独出门闯荡。幺婶就骂他没用。我母亲听后过意不去,打电话给我父亲,要他帮幺叔找个事。那时,我们两家因为往日恩怨,尚未往来,处于敌对状态。母亲这人不记仇,总想着自己有条活路,也得给别人一条活路。其后,幺婶很感激,便主动跟我母亲和好,开始走动,日渐亲密。

在建筑工地,幺叔做的是小工,每天六十块钱,包吃住。采茶大忙季节,他休工回家,帮忙采茶。秋后农闲,他就天天在建筑工地,肩挑手抬下苦力。幺叔毕竟有病在身,没治断根,身体弱,在建筑工地干着肩挑手抬的小工活,很辛苦。他还是咬牙忍着。年终回家,兜里揣着几千块钱,幺婶也很高兴。

如此几年,大女儿初中毕业,要读卫校,学费一年三千多。小女儿也大了,要读幼儿园,学费一年也是几千。在建筑工地,为多挣点钱,幺叔早已是拼死拼命,可挣的依然不多。恰此时,村里有人去湖南修铁路,都闹着工资很高。幺叔辞工同去。没想到,这一去,就出了事。

此事我不太清楚,反正是工头跑了,他们所有人都没拿到工钱。幺叔回来时,身无分文,神情沮丧,黝黑的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很落魄。在田里采茶,他对我母亲说,六千块钱一分没拿到,回来的车费还是找人借的。走到街上,只剩两块钱,他给小女儿买了包糖果。回到家,小女儿看只买那么便宜的东西,不高兴,不喊他。说到此,幺叔叹了几口气。

在修铁路的地方,他们睡着简陋工棚,伙食很差,每天肩挑手抬,累得七生八死。反正工资高,苦点就苦点,幺叔也就咬牙忍着。哪知道,结果会拿不到工钱。为讨回工钱,幺叔和村里去的人联合一道,向政府递了状纸。这官司一打,差不多半年。结果,钱花了不少,工钱还是没追回来。政府表示已经尽力了。

从湖南回来,没地方可去,幺叔只得在家采茶。幺婶就闹:我早说过别到湖南去,你偏要去,这下分钱没得,我看你又到哪里去讨饭吃。母亲听见幺婶埋怨幺叔,心里不好受,打电话给父亲,叫他再帮幺叔找个事。于是,幺叔又回到了建筑工地。再回家时,他脸上才有了喜色。

幺婶分到了安置房,幺叔家的老房子已被政府拆掉

04

我是小端午那天回去的,在车上,堂妹打来电话,说她准备去浙江打工。幺叔是大端午前后回去的。土家人把五月初五叫小端午,十五叫大端午,二十五叫末端午。他正在托关系安排堂妹进恩施某家医院做护士,对她私自去浙江打工很失望。幺婶还劝慰,只要外面工资高,何必定要进医院当护士呢。

幺婶回忆,幺叔回去后沉默寡言,尽管他一向话不多,像那般沉默实在没有过。母亲也说,采茶碰见他,问什么就答一句,不问他什么也不说,瘦得特别厉害,两眼总是死盯着你,像是有什么冤仇。

可能是幺叔的病犯了,我母亲还建议幺婶带他去医院看看,以前买的药吃完再买些回来。正值茶叶高峰,价格又好,幺婶想采完了茶再去看医生。幺叔说在工地上很累,一挑一百七八,身体禁不住。幺婶抢白说,你在外头累,我在家里就不累。这话可能也伤了幺叔。他再也不说任何话,只是每天上坡采茶。

十七那天早上,幺叔只舀了一小撮饭,没吃菜,就着茶水吞下去的。由于连日采茶累得很,吃完饭,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幺叔死盯着幺婶不说话。十一点左右,才出门采茶。幺婶去了另一丘没采完的茶田。

两点左右,幺婶回家做饭,做好喊吃饭没人应,打电话不接,去茶地不见人影子。幺婶心里有些慌,四处找,墙旮旯,屋檐沟,吊脚楼下,找遍了,还是不见人影子。只到小堂妹把一张纸条给她,说这是爸爸叫我给你的,爸爸说他要晚上才回来。

幺婶心下一咯噔,料定出事了,苦于不识字,只好去找我父亲。字迹潦草,我父亲也认不全,又去找三伯。三伯吃力地读出那行字:肖碧云,我对不起你,主要是对不起两个娃儿,你打电话就知道了。众人一听,都知道肯定出大事了。

大雨噼里啪啦下起来,伴随着阵阵狂风。他们连最远的茶地都找了,丝毫不见幺叔的踪影。一直打电话,通了,始终不接。屋场里的人,凡是在家的,都去山上山下茶田茶地四处找。雨不停地下,每个人身上都湿透了。他们冒着雨,找了整整一下午,还是没找到。幺婶急得团团转,又想不出办法。

时近黄昏,雨渐渐小了,天阴阴的,吹着冷风。三伯再次走进我家的树林,幺婶跟在后面。三伯走下斜坡,从一条小路,进入山中。小路上满是枯枝败叶,很难走。树林里滴着水珠,哗哗作响。三伯猫着腰,拉着树枝,一路直上。高大的树木伸展着密密层层的枝叶,山中一片昏黑。三伯有点怕,麻着胆子,不敢往上走,站在一棵青冈树下,四处探望。幺婶见三伯站住,也停了下来。突然,三伯掉头对幺婶说,你快去喊老四。

幺婶一转身,没踩稳当,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她也不拉一根树枝站起来,顺势往下趖着跑,一路跑出山,大声喊。我父亲听见喊,翻身往山中赶去。其他人还在别处找。幺婶带着他,一路跑上山。他们钻进树林,拉着树枝,走到三伯先前站的那棵青冈树下。幺婶远远地站在下面,湿漉漉的脸上,眼神惊慌。三伯喊一声,没回应,又喊一声,还是没回应。

我父亲说一句,老幺,哪条路不好走,你偏要走这条,转身往山下跑,似乎要以此拒绝承认一种事实。后来,三伯每当给别人谈起此事,总是笑话我父亲胆小,吓得不敢去看。跑回家,他喊了所有去找的人,备好绳子和门板,上山去抬。众人都怕,不敢近前,好不容易抬回家,天已黑净。幺叔早已告诉过小女儿,他要晚上才回来。

那棵树不大,被砍了剁成一截一截,装进麻布口袋,扔到很远的河里,顺水飘去了远方。我问过父亲,既然发现时人躺在地上,怎么知道是哪棵树。父亲说,树上有抓痕,就断定是那棵树。很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总是浮动着一个画面:幺叔吊在虚空中,双手使劲地抓树皮。

幺叔家剩下的木头已经长了菌子

05

惊闻噩耗,我立马请假回去。刚去温州打工没几天的大堂妹,也已赶了回来。走进灵堂,我下跪,我垂首,我默哀,但我无法相信幺叔已经走了,带着他对妻儿的愧疚,带着他劳累的身躯,带着他讨薪无果的委屈,永远地走了。

大堂妹喊我,幺婶喊我,我看见了她们抽搐的泪容。小堂妹一蹭一蹭地走来,望着我笑,那眼神,多么纯净,多么童真。但我笑不出来,逗小堂妹开心,我也哭不出来,分担大堂妹的痛苦。

由于幺叔是上吊而死,死得肯定不好看。发现时,他躺在枯枝败叶的树林里,身上爬满了蚂蚁,身体僵硬,四肢扭曲,面部表情极其吓人,除了吓人,应该也挺滑稽。停灵期间,三伯总是把他的死相学给别人看,扎手舞脚的,还吐出舌头,学完他们都哈哈大笑。

晚上在三伯家场坝里开席。我正好跟三伯同桌。吃饭时,众人又谈起了幺叔的死相。三伯再次学给人家看。他们都哈哈大笑。我顿时气得咬牙,又不便发出来,只叫三伯别再谈了。谈这些事,大家除了好奇,当然是害怕。有人便笑话我,说我已经在害怕了。

幺叔死后,我的确很害怕。但我生气,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我说,他这么惨死,还躺在家中的枋子里,你们就在这里大谈他的死相,以此取乐,这就是对死者的尊重吗?你们应该尊重他,不管他死得多难看。我的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那个笑话我的人便说,我们都是粗人,说话也粗,你是知识分子,见识不一样,莫计较。当着我的面,他们不谈论了,转身,还是继续谈论。

夜里十一点过后,乡邻们陆陆续续地走了,歌郎开始唱夜歌。我和族兄族辈坐在灵堂,一起守灵,还是不敢相信幺叔已经永远地走了。我甚至多次恐怖地想到,幺叔会坐起来,对着众人说,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到夜半,父亲他们由于连熬了几夜,都去睡了,堂兄们先还能支持,凌晨三点过后,也都趴在椅子上睡着了。我也是几夜没合眼,他们叫我去睡,我硬撑着始终没去,就算睡也睡不着。幺叔衔屈,我无法伸冤,堂妹年幼,我无力帮抚,寡婶力单,我无能援手,唯有熬红双眼,坐穿黑夜,告慰幺叔孤独的屈魂。

农村讲究三天红丧,天热也不宜久放。停灵最后一天,亲朋好友都来了。鞭炮炸了一阵又一阵,腾起蓬蓬的白烟。锣鼓声中,幺婶哭得死去活来,结果好歹被众人抬进了睡房。大堂妹跪在柩旁,双肩抽搐,泪流满面。年幼的小堂妹规规矩矩站在姐姐身边,望一回姐姐,又好奇地打量一番众人。

我站在阶沿上,不忍心再看下去,不忍心再听下去,便掉头走了。独自站在场坝里,对着渐暗的黄昏,默默流泪。天空飘着炭红的残霞,山口处的太阳将落未落,如同砸掉半边的铜镜。

这是我们的老屋场,没人住了

06

天果然下起雨来,不大,一颗一颗的,打在我们身上。远远的,鞭炮响起了。雾气越发浓重,裹住了群山。我们挥动锄头,已经挖出了刚好容纳棺木的柩坑。雾气朦胧中,送葬的队伍敲锣打鼓地上来了。雨也大起来,稀里哗啦的,似瓢泼,似盆倾,劈头盖脸,打在我们身上。

母亲撑着伞,抱着小堂妹,喊我过去躲雨。我站在雨中,没去躲雨,望着满天的雨丝出神,望着远处翻滚的烟雾出神,最后望着大雨下幺叔的棺木出神。良久良久,我还是望着满天的雨丝,望着远处翻滚的烟雾,最后定定地望着大雨下黑漆漆的棺木,不顾母亲的喊声,任凭劈头的雨珠,嘴里喃喃自语着:愿幺叔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幺叔跟二伯埋在一起,他的坟比二伯的略高。为此,我父亲和大伯、三伯在那块地里,大吵了一架。我理解父亲吵的原因。二伯疯了几十年,他还是敬重他为兄长。幺叔的坟比二伯的高,就是对二伯的不尊重。挖柩坑时,父亲不在,由大伯和三伯指挥。按照我父亲的意思,必须往下挖,比二伯的坟低。三伯自知理亏,一声没吭。

大伯恶煞煞地说,埋得太低挡了我的路,去山上砍柴我怎么过路,当然要埋在上面。坟地下面是一条路。大伯曾反对二伯埋在那里,因为挡了他的路。如今,他还是那套老话。反正就为这些破事,他们在幺叔和二伯坟地里,大吵大闹。

死者尸骨未寒,他们就在坟地里如此吵闹,还让不让死者入土为安。我很气愤,当场发火,把父亲吼了一顿。但事后,我又特别愧疚。回到学校,给父亲打电话道歉。他说,你是对的。那一刻,我感觉几十年来,父子之间的心没那么靠近过。我们都能彼此原谅,彼此尊重。

雨太大,众人都站在雨中。几个亲戚忙着把装幺叔的枋子放进柩坑,一撮箕一撮箕地掩上泥土。黑漆漆的枋子一点一点消失,直至被全部掩埋。生命的一切,都在这里收场。掩埋后,众人便跑着回去,等雨停了再来砌坟。雨不停地下,雾气四处飘飞,遮得群山不见踪影,唯有一片茫茫的白。

山路有些打滑,黄泥斑斑的。众人嘻嘻哈哈说着笑,都在跑,跑得不怎么快。长长的队伍,沿着一条陡坡路往下跑,就像贴地滑行的乌梢蛇。队伍中零零星星地响着鼓锣的声音,是磕碰出来的。刚刚走散的锣鼓队,那护送灵柩时吹打出的凄惨的丧乐,依旧响在我耳边。

我走在最后面,老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走到山梁上,我再一次回头。透过那片树林,我只能看见二伯的坟头,以及一小块雨中的黄土。尽管二伯的坟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挡住了掩埋幺叔的那小小一堆黄土,但我总感觉,幺叔在望着我们。他从枋子里坐了起来,坐在雨中,静静地望着我们。

2011年写于恩施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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