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故事丨瓦窑河上的婴儿
◆ ◆ ◆
01
天空昏沉沉的,一切都很模糊,辨不分明。整个田野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气,飘渺在虚幻中。叶惠打着伞,独自一人走在回家路上。冷冷的风,吹过面颊,撩起她的长发。刚刚走到瓦窑河,顶头碰上一个人。他的脸很模糊,几乎认不出来。但叶惠敢肯定,是某个大学同学。他一副很疲惫的样子,病怏怏的,向叶惠走来。叶惠终于认出来了,是S,仔细看又不像,她还是认定此人就是S。他显然是病了,望了望她,神情很漠然。叶惠也没打算跟他打招呼。他突然递给她一个西瓜,很大的西瓜。叶惠简直不知道这西瓜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似乎是他凭空拿出来的。西瓜的样子很古怪,有点像个葫芦上面戴着顶帽子,特别沉。而且,还用一个破了一半的坛子装着。
叶惠抱着坛子,坛子里装着西瓜,生怕摔下来,继续往家的方向走。过了瓦窑桥,没走几步,便到了木头场。她实在太累——这个巨型的西瓜与坛子超出了她的负荷——便放下来,打算滚着走,可坛子破了半边,滚不动。她抬头再往桥那边看,那个是S又不像S的人,不知去了哪儿。环眼四周,一片昏沉沉的,不见任何人影。她掏出手机,准备找那个唯一记得的人来帮忙,但突然记起他的手机停机了,根本打不通。她的世界阴沉沉的一片,完全想不到可以找谁来帮忙。
远远的,叶惠依稀看见两个人,于是,向他们大喊了一声。一个人向她走来,另一个却不知去向。他穿着白衬衫,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手里抓着几张纸。叶惠看不清他的脸,或许是雾气太浓的缘故。他走到叶惠身前,把手里的纸扔在一边,帮她抱西瓜。这时,起风了,很小,纸在地上打着转子。叶惠朝地上瞥了一眼,仿佛不敢多看,有两张纸,上面的字迹看不清。她说,你还是捡起来吧,不然会被风吹跑的。少年淡淡地说,没事,等我送你后回来再捡。叶惠担心等他回来时,纸恐怕早就不见了,但她没再说什么。
天空明亮了一些,地上的一切还是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叶惠走的是小时候放学回家的路,少年静静地跟在她后面。一路上,他很少说话。看着他,叶惠分明感到一种亲切。在简短的问答中,她了解到,少年是木头场的工人,可以说是掌管机器的师傅。叶惠便向他说了些恭维的话。而且,她也觉得,少年的确了不起,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木头场的师傅,今后一定大有出息。他没怎么搭理叶惠,似乎对她的恭维,一点也不感兴趣。叶惠并不觉得他这就是一种冷漠,反而,她更感到亲切。以至于,她开始向他传授一些做人的大道理,好像他的人生能不能成功,她负有很大的责任,必须尽己所能对他进行引导。
走到交叉路口时,叶惠选择了一条小路,穿过一片树林就可以回到家。她好像觉得,抱着这样一个西瓜,不适合走大路。她害怕被人看见,总担心别人看见了会嘲笑。走到一处田埂上,透过一片青绿的秧苗,叶惠看见母亲在地里挖土。她没看见他们,叶惠也没喊她,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她又对那个帮着抱西瓜的少年说,你应该才十六岁吧。其实,从第一眼看见他,叶惠就觉得他不止十六岁。她之所以这样说,似乎只为了讨好他。他依然不说话,抱着西瓜只顾走路。叶惠也没在意,还是没完没了、无边无际地说着。她好像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少年高兴一点。而不管叶惠说什么,问什么,少年都不作答,一副漠然的表情,好像别人亏欠了他许多。叶惠丝毫不感到生气,反而十分高兴。
终于,他们到家了。明明到的是新房子,一走进去,叶惠却发现是小时候住的老房子。父亲和姐还有弟,都坐在屋子里,没说话,见他们进来,也没打个招呼。尤其是父亲,他的脸色很凝重,好像叶惠带了一个不该带的人回来。少年也没说话,坐在灶台旁,低垂着脑袋。那一刻,叶惠自己也意识到,少年不是为了帮着抱西瓜送她回家的,而是她专门带回来的。他们坐在屋子里,都没说话,气氛有点肃穆。但那种亲切感,在叶惠的心中越来越强烈。她似乎觉得,终于把他带回家了。她留他吃饭。父亲冷漠地说,已经吃过了。她说,那就再煮一点。少年抬起头,阴郁地望着叶惠,说,不用了,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要赶回去上班。叶惠问他几点上班。他说一点。叶惠看看墙上的钟,忙说,才十二点四十,还来得及。她赶紧跑进房去给他拿粽子,但粽子好像粘住了,怎么也撕不开。她下定决心必须给他一个剥了的粽子。这期间,她听见姐说:
“还蛮帅的。”
粽子还是撕不开,叶惠决定用刀切一块给他,等她出来拿刀时,发现少年已经不见了。她弟说,他走了。父亲的脸色还是那么凝重。她一看表,已经十二点五十了,拿个粽子竟然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她连忙往门外瞧,田野间只有茫茫的雾气,不见任何身影。突然之间,她感到特别愧疚,一面激动地说:
“他竟然走了,这么快就走了,电话也没留一个,名字也不知道,以后可怎么联系?”
那种愧疚感慢慢扩散,浸透了叶惠的全身。这时,母亲回来了。她站在门边,呆呆地望着叶惠,好像根本没认不出她是谁。叶惠决定去找那个少年,必须得去找。于是,她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02
叶惠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好像根本跑不动,被什么抓住了双脚似的。而且,在她奔跑时,脚下的道路也在快速后退。她看见村里的鸡都漂浮在空中,狗也漂浮在空中。她听见二伯的笑声,干巴巴的,从空气里钻出来。突然,从云端之上飘来一匹白马,喷着浓重的鼻息,嘶叫着站在她面前。她纵身上马,拍马前行。她意识到自己要去医院,必须尽快赶去医院。马的速度很快,一路飞奔。转念之间,她就到了医院,好像医院就在她家门口。她朝病房跑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病房门口,一个女医生截住了她,冷冷地说:
“下一个就是你。”
女医生带叶惠到办公室,给她一张表格,让她填。叶惠抓过笔慌里慌张准备填,却看见上面写满了字。那些字很潦草,她认不出来。但只看了一眼,她已断定,是关于白血病的诊断结果。她要女医生换一张。女医生拿过表格,示意她再等等。她内心很躁动,坐在长凳上,一刻也不能安宁。于是,她就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电灯。电灯光越来越强烈,照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干脆闭上眼睛,抑制住躁动的心,靠在长凳上。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
“好了。”
叶惠马上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女医生正在望着她。她感到阵阵头晕,小腹疼痛难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她试图站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躺在床上。另一个医生过来扶了她一把,她总算坐了起来。那个女医生在收拾医疗器械。另一个医生出去了,手里端着半玻璃杯红红的东西,像是血液。
叶惠艰难地下了床,忍着痛,走出病房。那个像S又不是S的人走了过来,他不说话,病怏怏的。叶惠好像正在等他的到来,看见他果然来了,心里总算踏实了点。女医生特别嘱咐,十天后必须再来检查。女医生的脸在空气中漂浮,就像一张旧报纸。那个像S又不是S的人扶着叶惠走出医院。走到一条街上,他不见了,叶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感到愧疚,特别愧疚。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反正意识到必须加快脚步。不然,就来不及了。
稀里糊涂的,叶惠又走到了瓦窑河。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是早晨。小时候上学,她每天早晨都会经过瓦窑河。她打那桥上走过,似乎又有了小时候上学的感觉。她正走着,突然听见婴儿的哭声,从河水中传来。她循声望去,什么也没看见。声音很微弱,像是没力气哭似的,但特别清晰。她飞快地跑起来,只想着赶快回家。不然,就来不及了。
叶惠气喘吁吁跑到家门前时,看见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屋子里哭。父亲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便走了。母亲还是坐在椅子上哭,没抬头看她一眼。她也坐下来,默默地垂泪。
03
这时,奶奶出现了。她满头白发,脸上皱巴巴的。叶惠一看见她,就猛地站了起来,连连后退。奶奶拿着拜神用的香蜡和草纸,直勾勾地盯着问她:“在什么地方?”
叶惠跑了出去,沿着田埂跑,跑到一个水沟边,指着说:“在这儿。”
其实,并不在那儿,在更前一点的地方。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骗奶奶。奶奶神色肃然,跪在水沟边,点上香蜡,烧了草纸,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她站起来时,丝毫不费力气。这让叶惠很惊讶。奶奶看也不看她,径直走,朝山上走去。叶惠喊了几声,她没答应,也没回头。她就跟着奶奶。她走得气喘吁吁,完全跟不上。奶奶好像走得很轻松。就这样,一前一后,她们走上了山。走上山后,叶惠才意识到,这是她家祖坟所在的地方。奶奶继续走着,头也不回,走进了爷爷的坟墓。她的身体好似空气,不需要任何空隙,就能走进去。叶惠看着她消失,坟墓毫无异样,一丛一丛的野草随风起伏。她想,奶奶终于回到了该回的地方,感到一阵轻松。
就在叶惠准备下山时,一瞥间,她看见了那个坛子,破了半边的坛子。这是用来捡骨的坛子,孤零零躺在草丛里。山风呼呼地吹,似乎整个山都在摇晃。突然,她感觉有山洪袭来,像是从天边奔袭而来。天边的落日红红的,仔细一看,又像个红扑扑的婴儿,溺在水中发着红光。四周的田野开始下陷,被洪水吞没。山也开始下陷,出现万丈深渊。那个破了半边的坛子滚落了下去。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太快了,简直太快了。叶惠掉头往山下跑,拼命地跑。
跑到山脚下,远远的,叶惠看见一个小黑点,在那个水沟边玩水。正在那个地方,那个她没有告诉奶奶的地方。她慌忙跑过去,要阻止小黑点玩水。她已经知道,小黑点是她最小的弟弟,未满周岁的弟弟。他还是那么小,一点都没长大。还隔着一个田埂时,他抬头望了望叶惠,露出一脸笑容。正在这时,他身子一歪,倒进了水沟里。叶惠吓坏了,简直飞奔起来。等她跑到时,却什么也没看见。她在水沟里四处摸,也没摸到。于是,叶惠疯狂地抠泥巴,似乎他钻了进去,她要把他抠出来。
这时,她另一个弟像一张报纸似的被刮了过来,他的声音也像报纸一样干巴巴的:“二姐,快回去,爸他们要去瓦窑河了。”
叶惠看了看表,刚好十二点四十,心里一慌张,转身就往家里跑。一边跑,她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水沟,未满周岁的弟弟还是蹲在那儿玩水,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她感到特别难受,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仔细看,又不像是他,而是那个奇形怪状的西瓜。但她没有回头,而是加快步子,向家里跑去。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
04
叶惠跑进家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又跑进柴房。少年静静地站在柴房里,似乎在等她的到来。看见他,叶惠喜出望外地说:
“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好久。”
少年神色阴郁,没说话。那种亲切感,又在叶惠心里弥漫开来。走近一看,她才发现少年全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出来。她赶紧去给他找衣服。少年有点落寞,站在门外。叶惠要他进门,他就是不进,很落寞地站在门外。她找了一件弟的衣服,要他换上。刚一换上,水又从衣服里渗了出来。她又去找了一件。刚一换上,水还是从衣服里渗了出来。叶惠慌了,赶紧拿来一根帕子,给他擦脸,越擦脸上的水越多。少年浑身似乎在出水,根本擦不干。叶惠扔了帕子,双手哆嗦着,望着他,一步一步后退。少年还是那么落寞地站着,阴郁的脸神,显得病怏怏的。
这时,父亲回来了,一脸凝重,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了进去,似乎他们根本不存在。父亲出来时,手里拿着几张纸,当着少年的面扔在了地上。这回,叶惠看清了,是出生证明。纸在地上打着转子,好像要飞起来。少年弯下腰捡了,揣进怀里。半晌,他忧伤地说:
“把那个坛子还给我吧,我要走了。”
他走时,叶惠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不是木头场的师傅吗?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没有回答。
叶惠跟了上去,跟着他一起走。他抱着破了半边的坛子,身上还在滴水,头发也在滴水。这次是叶惠送他回去,有点送别的感觉。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走到木头场,少年并未停下,继续往前走。走到瓦窑河,他停下了。叶惠也意识到只能送他到这儿,必须道别了。她心里酸酸的,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
“你看,”少年指着河水,“接我的船已经到了。”
叶惠望着河水,并没有看到船。但她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既然他说船到了,肯定就是到了。
少年走了出去,踩着河水,就像踩在平地上,向空蒙的远方走去。他脚下的河水中,似乎漂浮着一个婴儿,又像是那个戴了顶帽子的葫芦形的西瓜,隐隐约约的,跟着他一起飘向了远方。叶惠久久望着平静的河水,忍不住再一次泪眼模糊。直到少年消失在了模糊的视线中,她还是舍不得离开。
叶惠的心空落落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是S又不像S的人出现了。他还是无精打采的,像是病了。他一见到叶惠,就递给她一个西瓜。西瓜还是那么古怪,还是那么大,还是用破了半边的坛子装着。叶惠欣喜地接过来,特别沉。抱着西瓜,她飞快地朝木头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