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难忘的阅读照亮贫穷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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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山区,长在山区,大学毕业后,才离开山区。在茫茫人海,回想自己的童年,那些在山野田间放牛打猪草的日子,难免令我怀念。那时候,日子如水般平静、清澈、无杂质,人也轻松。山里的童年,固然清贫,却有别样的快乐。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童年里没读过什么像样的书,因为无书可读。

家住大山深处一个破落偏僻的小乡村,没有哥哥姐姐上学,父母也不曾看过什么书。爷爷一辈数上去,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在我还没上小学以前,家里恐怕连张纸也找不到,哪来有书。自小,家人也不要求我看什么书,放学回家就和弟弟去山上砍柴,去沟边打猪草,晚上写点作业。对于学习,父母从不过问,也无从过问。我母亲没上过学,语文数学之类,全然不懂。父亲读到初一,据他说,当年也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认真过一天。彼时,我特别想读书,却无书可读。因此,只要得到一本书,哪怕是一张有字的纸,便读得格外认真。书中内容,多半至今难忘。

从二三年级起,我开始看一些连环画,比如《程咬金》《嫦娥奔月》《少林寺》《七个葫芦娃》等。书很小,而且旧,有的还残缺不全,每页都是一幅画,下面配有一行文字。这些连环画是一个女生借给我的,她家似乎很多,实在令我羡慕。小时候我记性特别好,几乎是过目不忘。白天在学校看了瓦岗英雄之类的故事,晚上坐在邻居家里,便能活色生香地讲出来。那时村里少有电视,晚上都聚在一起摆长。所谓摆长,便是讲故事。尤其是冬天,我和弟弟坐在邻居家的火坑屋里,听大人摆长,作为交换,我也会给他们摆书。一群大人,听着我这个小孩子摆书,也听得特别入迷。我口才不错,记性又好,能把整本书摆给人听。大人少不得夸我,心里受用,便越发看书。只可惜,总也无书可看。

好像是五年级,我读了《少西唐演义》,讲薛丁山和樊梨花征西的故事,那应该是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薛仁贵的故事,我早就听外公说过,什么睡在柴棚,什么金花小姐赐大红,什么方天画戟,什么穿云箭,什么跨马去征东,我全知道。当我在《少西唐演义》中,看见薛仁贵、陈咬金、秦叔宝等人时,便特别兴奋,犹如故人久别重逢。但是,这本书我没能看完,看到薛丁山跟樊梨花闹僵了时,书就残缺了。我对薛丁山征西的故事,也不甚感兴趣。书中,凡是讲到陈咬金、秦叔宝等人的情节,就特别吸引我,一讲到薛丁山和樊梨花的故事,我就看不下去。因为,瓦岗诸位英雄的事迹,我早已知道,只求知道更多。而薛丁山和樊梨花,我从未听过,很陌生,读起来总是隔着一层。

六年级的某天,我去山上摘野葡萄,碰到一个高年级的在那里放牛。他正看一本书,叫《鹿鼎记》。我们爬桐子树摘野葡萄,吃了个痛快。临走,我向他借那本书。他爽快地借了。借回来,我“不求甚解”地看了一遍。可惜只有上部,而且不全,看到韦小宝私藏了木王府的小郡主那儿,就没有了。不过,时隔多年,我还记得此书好像是以“大雪纷飞,北风如刀”开篇的。尤其是江洋大盗茅十八带着韦小宝进京那段,记得相当深刻。看到韦小宝闯进海大富的宅邸,杀了小桂子,又冒充小桂子,那一段,便搞得我很迷糊。当时,我非常不解。为什么海大富没发现有人冒充了小桂子?书上说海大富双眼失明,可他耳朵很灵,武功又高,不至于察觉不到。

后来,韦小宝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还帮着铲除鳌拜。鳌拜被收监下狱期间,天地会的来刺杀他。其时,韦小宝正在探监,对鳌拜说了不少风凉话。天地会的刺客一来,韦小宝竟然也被弄进了监狱,跟鳌拜同处一室。鳌拜就要杀他,他吓得屁滚尿流。结果,韦小宝却杀了鳌拜,又被天地会的抓去,见到了陈近南,还被封为青木堂的堂主。看到这些情节,我都很迷糊,看不懂。那时,我才十二三岁。我得承认,我的头脑还很简单,不够复杂。我尤其不懂人世间的明争暗斗,阿谀奉承,和男女之间的那点事。那时我以为,韦小宝应该跟我一般大。而他做的事,我却一件都不理解。

那位高年级的会吹笛子,会写毛笔字。幼年时,我也曾怪模怪样地学写毛笔字。偶尔,他会来我家。我们便交流一番,谈谈读书的感受,写几笔字以较高下,还打听彼此有无得到什么书,若有,便交换着看。在那山野草莽间的童年里,这也算是书香文墨之交了。

不久,他又借给我一部小说。江湖传言某某厉害,一般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看的这部小说,既不见首也不见尾,可谓厉害中的厉害吧。尽管无头无尾,我还是看了又看。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本书叫《蝙蝠公子》,作者是古龙。书中讲到盗帅楚留香,与胡铁花、张三、金灵芝等一干人,去销金窟的故事。销金窟里地道复杂,机关重重,漆黑一片。里面住着不少美女,这些美女的眼睛都被缝上了。很多武林高手被杀,死得不明不白。凶手究竟是谁?我没看到结局,也就不知道。但幼小的我,已经隐隐猜到,凶手应该就是那个双目失明的翩翩公子原随云。

古龙的小说简直是悬念重重。那时,我不懂什么叫悬念,也体会不到悬念激发的阅读乐趣,只感到迷雾茫茫,甚至不知所云。他的小说让我很困惑,也让我很神往。看了那本书,我非常崇拜楚留香。我觉得,他总是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显出非同一般的本领,化险为夷,扭转乾坤。小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幽默,更不知道什么叫冷幽默。我只知道,这本书能让我发笑。同时,又不得不佩服楚留香的料事如神。因此,我就喜欢看。

古龙和金庸的作品,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古龙的作品。金庸的语言四平八稳,带有很强的演义话本的痕迹。古龙的语言,要现代化得多。当然,幼小的我是不懂这些的。那时,我只觉得金庸的小说平淡,古龙的小说则很怪异。不但语言怪,人物更怪。从来不笑的荆无命从背后出刀,杀了别人。有人质问他为何要从背后下手。他冷冷地说,因为他的背正好对着我。有个驼子天天擦桌子,突然有一天,竟然使出了失传已久的神功。西门吹雪总是一脸冷漠,抱着剑,无视一切,却深爱着一个女人。风四娘很风骚,也很温柔。这些人物,一个个都很怪。

金庸笔下的人物,便显得黑白分明,正邪不两立,少了古龙笔下那些人物的幽默与怪异。像乔峰,总觉得他硬充好汉,不解风情。虚竹和郭靖都傻不拉唧的。段誉油腔滑调,脂粉气太重。相对而言,我更喜欢他笔下的坏人,像鸠摩智、西毒欧阳锋、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等,因为他们坏得彻底,看起来还有点酷。以我现在的眼光看来,金庸笔下的人物,缺乏真性情,都比较假,没有表现出复杂的人性。要求武侠小说表现出复杂的人性,这本身就有点不合理。武侠小说,着眼于故事的离奇、情节的层层悬念、江湖人士的快意恩仇等,复杂的人性,几乎不在考虑之列。但相对而言,古龙笔下的人物要复杂得多,因此也真实得多。

小时候,我没看过几本书,所看的,多半残缺不全。在无书可看的童年里,我几乎是见书就读,读得十分入迷。时常在想,要是童年里有书可读,我的文学起步,绝对不会晚到十八九岁。上次野夫先生来广州,幸与同行。他问到我为何涉足文学。为何涉足文学,似乎很难说清楚,似乎又是自然而然。我告诉他,读的第一篇真正现代作家的作品,是刘醒龙的《凤凰琴》。其时,我读初中。镇上组织了一次书展,我们去参观。偌大的乡政府院子里,摆满长桌,堆满各类图书。我们以为这些书是专门送给我们的,只等我们自己挑选,欣喜若狂,争相抢夺。我抢到一本很旧的《读书文摘》。落后,相关人员宣布,这些书是展示的,不能拿,必须放回去。同学们空欢喜了一场。但我没有放回去,偷回了那本《读书文摘》。

这本书蛮大,很厚,页面黄旧。书中,我第一次读到了红军长征的历史,才知道毛主席并非天生就是主席,曾有个博古,一度领导过红军。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毛主席天生就是主席。在书中读到博古、李德、王若飞、陈独秀等历史人物,才懵懂明白,毛主席曾经也不是主席。读到这些故事,特别有趣,我的好奇心大增,可惜再无别的可读。书中有几篇小说,其中一篇便是刘醒龙的《凤凰琴》,讲的是民办教师张英才的故事。当时读《凤凰琴》,感觉很平淡,不及武侠小说惊险刺激。多年后,我看见矛盾文学奖作品里有刘醒龙的《天行者》,翻开一看,竟然就是当年的《凤凰琴》扩写而成,倍感亲切。

我的文学源起,可能不单是某本书,却也与这些书有关。小时候,晴天必须下地干活,唯有下雨才得闲空。每到雨天,我便翻开一本书,坐在自家私檐上,静静地阅读。我平生最大的梦想,便是生活在乡村的竹篱小院,晴耕雨读。如今,我还无法过上这样的生活。其实,远在童年的单纯岁月里,我已经在晴耕雨读。只是,年幼的我尚无自觉意识,所读的书,也是不伦不类。那些书,多是武侠小说,被老师斥为“低级趣味”一流。为着迷恋武侠小说,初中时,我还被老师教训过。但正是这种“低级趣味”养成了我读书的习惯,并在日后逐渐升级,终于走到文学的路途上来。

看一些名家传记,多是讲到其幼年便已博览群书,开始写作。据说,张爱玲十四岁就写了《摩登红楼梦》。三毛五年级就开始看《红楼梦》。而我,却是到了高三,才翻开这本雪芹先生的大作。有些书,比如《最后的莫希干人》《傲慢与偏见》《爱玛》《三剑客》《呼啸山庄》等——这些都是三毛小时候看的东西——我恐怕是这辈子也不会看了。看书要分年龄阶段,过了年龄阶段再来读,便觉没意思。初中时,读了课本上《鲁滨孙漂游记》的节选,我特别想读此书。街上有卖,十块钱一本,苦于囊中羞涩,买不起。大学时,我从图书馆借了此书,再翻开,却无阅读的兴趣,只得默默放下。许多书没读,可能再也不会读了,我深感无奈而遗憾。但正是那些可怜的阅读,照亮了我贫穷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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