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对中国当代山水文化的反思
山水文化的本质
文化是一定区域内一个民族集体创造而形成的产物。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必然受到自己所处的自然环境、地理气侯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并在这种影响下久而久之形成一种文化心理,生命态度,最终逐渐形成一种新的理念。
这种理念就成为这个民族的集体意识,然后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继承遗传,就变成了集体无意识,并且最终再反过来影响我们的生存方式。
从人的生理到自然的生态都会影响到我们如何来选择我们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以有形世界,进入到无形的精神层面,再影响到我们具体的物理世界的由下往上,然后由上往下的衍生方式。
中国的山水文化反映的正是中国人在自己特定的自然环境、地理气候影响下所形成的对自然的认知并且长期积淀下来所形成的精神理念。
中国人对待自然的认知,首先来自于中原文化。
中原文化发端于黄河两岸,长江中下游以北,这大体是中原文化的早期源头形态。地理大概以平原为主,有河流,也有山脉,然后物产丰富,气侯适宜,四季分明,降雨量和阳光日照都比较适合人类居住。这样的自然环境,形成了中国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比较和谐的关系,并衍生出“天人合一”的山水文化观。
郭熙 早春图158.3cm×108.1cm 绢本水墨 浅设色 北宋
我们是农耕文明,农耕文明最大特点就是靠天吃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们要中性地理解“靠天吃饭”这句话,“靠天吃饭”就是顺应天和自然。在黄帝时代就有 “敬授天时”的说法,也就是你要顺应天时。黄帝设百官,其中天官就是直接掌管天象,为什么要“观天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为什么?为了耕种。农耕能够丰收,能够不被自然灾害所摧折。
古人认为山之上,云之间是神仙住的地方,所以“仙”字本身就是人在山上。那繁体的“仙”字“僊”,右边是迁移的意思,等于这个人是能够迁移的,也就是说他是有超越性的人。
这是中国人对山水的最初认知。
传说伏羲始画八卦,文王演卦,孔子为《易经》做传。山被指称为阳,水被指称为阴,山水被纳入中国易经体系,其实也就是太极的智慧,把阴阳作为一对事物,变成一个整体。一阴一阳之谓道。
不管传说是否属实,但是对《易经》做微言大义是从孔子开始是肯定的。孔子开始加入了许多伦理道德的思想在里面。“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他开始赋予山水道德和伦理的色彩。
历经魏晋南北朝时,中国文化有一个更大的交汇,再加之当时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战乱频繁,生灵涂炭,人们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后,更愿意寄情于山水之中。
更重要的是,魏晋玄学兴起,对道家思想推崇备至,风流名士游心于浩淼太虚之间。山水更加成为中国人灵魂寄托所在。失意的人要到山水中去找寻寄托,得意的人也喜欢在山水自然里,找寻精神的安顿之所。也就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以山水文化为基础的山水画开始兴起。
总之中国的农耕文明与西方的海洋文明或者说渔猎文明不同。农耕文明强调的是敬授天时的天人合一,而西方更强调一种扩张性、征服自然。中国特定的自然地理因素,决定了我们农耕文明的生存方式,进而形成了我们自己特定的文化心理。
范宽 溪山行旅图 北宋
山水画所面临的问题
步入近代,中华民族经历了近百年的水深火热的历史性灾难,中国人在政治、经济、科技等方面落后,这使得我们逐渐在外国人的船坚利炮面前失去了文化自信。我们经过数千年积淀下来的文化理念已然动摇。西化思潮,日甚一日。所以具体到山水画领域也必然会打上这个时代的思潮烙印——判断准则西方化。
到这三四十年以来,改革开放,中国艺术领域以极快的速度在几十年当中,演绎了西方上百年的艺术史。山水画开始对风格、形式过渡依赖,对材料、技术过渡追求以及过渡市场化、商业化。
因此在我看来山水画的问题造作也好,装饰性也好,工艺化也好都是这个时代所造成的一些导向性的东西,不只是山水,人物花鸟都一样。其他艺术领域,音乐、文学、建筑都是如此,这反映了这几十年来,中国人在精神信仰方面的集体缺失,高度的世俗化,功利化,这是这个时代的风气,是时代病。
相比于历史上优秀的山水画,我们缺乏了对自己文化理念的清晰的自我认知,缺乏了深邃的、饱满的精神性表达。
例如齐白石的山水(虽然不以山水为主),有一种无尽地对于田园美的礼赞;黄宾虹的山水有一种深奥地对于中国文化理念的艺术表达;李可染的山水是为祖国河山立传,他是要实现黄宾虹所说的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秀。很多人过于夸大他的写生山水,其实写生只是他的手段,再现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想要赞美自己所生活的这片山川大地。
这些优秀的山水画家,以山水表达人文精神,通过各自的方式,对自己心目中所理解的山水精神,对自己所领悟的中国文化的人文理念,赋予一种形象。
而我们有的画家也有技术,也有能力,也有水平,但对自己的文化没有坚定的、清晰的人文认知,这是这两者之间最大的差距。
黄宾虹 黄山汤口 171cm × 96cm 设色纸本
山水画没有过时之说
我常常听到一些声音,就是说山水画固然在过去两千多年,产生了非常深刻的意义,但是对于当下的社会,已然没有意义。这种观点我听多了,我从来不赞同。我认为这主要是受西方达尔文主义进化论的影响,后来的要进步,前面的就一定落后。
八九十年前的胡适,从美国引进杜威的实用主义,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要全盘西化。八九十年过去了,我们今天听到还是这样的事。这是几十年来,西方强势文化所输出的理念,我认为未必如此。
美国由于经济、军事、政治上的强势,主导了全球。他们告诉我们,你们都是落后的,你们都是土的,看我们多开明,看我们多先进,看我们多发达。其实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我们必须承认美国某些方面是比我们发达,比我们先进,但并不是所有的方面,我并不承认在艺术上有一个普世皆准的所谓国际化。
其实我们从来也没有断绝过对外来文明的吸纳,对外来文化的借鉴,但是一定要明白是借鉴,是吸纳而不是取代,不是把我们彻底否定了,然后一下投入到人家的怀抱里,彻底失去自我。我们现在好多人偷换概念,认为他们比我们发达,比我们先进,那我们就义不容辞的就要全部学习,就没有讨论的余地,我们就要改造自己。
傅抱石 巴山蜀水 1943
非洲的土著,连自己的传统、语言、文字都没有了,难道让中国这个文明古国也这样吗,也变成美国文化的另一个翻版吗?
另外进化论就能够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吗?我们现在的人类比古代人类高明多少呢?我们现代文明比古代文明更造福人类吗? 我不这么看待。
当下高度的物质文明带来了什么? 物欲横流,拜金主义,笑贫不笑娼。举世的实用主义思想,举世的功利化思潮。生态之破坏,人类整体生存环境之恶劣。未来人类到底在什么环境里,都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不要简单的为以欧美文明为代表的那个现代文明唱赞歌。我深信,21 世纪或者以后人类一定还要借助于东方文明,特别是古老的中华文明。
中国文化最可贵,最智慧的一点就是:顺适自然,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中国人安贫乐道、乐天知足的心态,更是提高人生幸福指数的一个重要的方式。
回到山水画的话题,我认为山水画不存在什么过时不过时,你愿意去表达现代物质文明所诞生的这些都市丛林,高科技乃至太空计划,那是你的爱好,但是如果我仍然愿意讴歌我们脚踏实地的这份土地,讴歌这个土地上雄伟的山川,我认为一点也不过时。而且我认为那才是永恒的。
你们不踏在这个土地上吗?你们不是置身于自然山水之间会心旷神怡吗?你们不觉得城市嘈杂喧嚣吗?在这点上,我们跟500年前,1000年前,2000年前的人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如果我们的遗传基因没有生物学上的根本裂变,为什么我们在文化理念上要非得裂变呢?
张大千 空谷足音 立轴 1946
山水画的现代性、当代性
我认为所谓的现代性、当代性首先是一个时间概念,任何人都活在历史中。所谓的现代性、当代性既是人主动的一种选择,也是一种被动的宿命,难道你能不活在你这个时间里吗?所以你既然生活在今天,那你就是现代人。
其次,现代人只有一种活法吗?你可以最时尚,最猎奇,永远做天下第一个。我也可以不,对时尚说不,我认为更是一种现代。50年前的黄宾虹,不是不被别人看好吗?那今天呢?黄宾虹似乎成为一个很具有时代性的代表,还最有民族气质的代表,甚至某些理论家还认为他最具有现代感的中国山水画家,这是很耐人寻味的。而且从艺术的本质上来说,艺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与众不同,当天下都是吴冠中的时候,黄宾虹就更可贵,当然天下都是黄宾虹的时候(当然也不可能)吴冠中就更可贵。
吴冠中 狮子林 纸本设色 1983
总之,我们现代人想重建中国美学或者说重建中国艺术美学,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要向传统古典去学习和借鉴。同时更应该沉下心来,走进山水自然最深处,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对自然存在有更沉浸的感悟。
如果说我们古老的文化哲学是建立在儒、道、释基础之上,那么我们不妨还沿着这样的道路,再依据今天的时代脉搏和个人化的生命感悟去进行现代的阐释。
我们不必急着妄谈创新、创造。我认为创造这个东西,不是在理念上、口号上、主观上,想创造就创造。漠视传统和自然造化,一味功利地、盲目地、自负地去建立一个什么新的命题。那样创造出来的命题只能是假借于枯燥文字的假命题,毫无意义。
创造是要有资本的,创造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你得先把传统接住。我们有百年来左右的历史,是彻底否定了我们自己的文化优势,现在我们应该在回过头去接续上这样的命脉。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范宽,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董源,但是董源和范宽是中国山水绘画精神的元素和因子,他们是溶在你绘画血液里的东西。山水精神的这种元素和因子不能被割裂。我们得先接住古人的东西,再说创造,然后不创造自创造。
例如,李可染利用了西方写生的方式,吸纳了外光技巧和某些色调方式,但他并没有放弃中国的笔墨,同林风眠一样,他的作品里洋溢的是一种水墨意象。就是说,他在没有失去自己本民族美学境界的前提下,有所拓展,有所借鉴,这是他的创造。迥然不同于以前,不同于他的老师齐白石,不同于他的老师黄宾虹,也不同于他的老师林风眠。他学习古代的画家,但他没有把自己变成古人,他曾经是柯罗多的学生,他也借鉴了伦勃朗、塞尚,但是他也没有变成伦勃朗或者塞尚。
他是李可染!他在中西与古今中,找到了自己,建构了自己,毫无疑问李可染也是属于20 世纪的,属于20 世纪后半叶的。
李可染 长征 96cm ×146.5cm 设色纸本 1959
谁也不必做算命先生
关于现在或未来还有没有可能出现山水画的大师,我认为我们谁也不必做算命先生。我们没必要去预测什么东西。一个时代,有没有经典,有没有大师,都是多种因素造成的。五胡乱华的时候,中华文明惨遭糟践,但在大唐盛世的时候,我们的文明又有辉煌的成就,这一切都不是靠人主观臆想的。
我觉得一个时代出不出大师,除了个人天赋的影响,还有这个时代所给予的可能性。八大的成功是那个时代所给予的,齐白石的成功也是时代所给予的。
但是我觉得任何时代,可能应该都会有这个时代的精英,这个时代的代表。但是这个人是不是就代表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平,可能让后代来看更清楚。
一时的喧闹未必就是最有价值的,历史有时候就是如此吊诡。
齐白石 洞庭君山(借山图之四) 30×48cm 19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