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吕春勤作品 | 明月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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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二月,薄暮,天微寒。白河边杨柳已吐出这个春天第一波青绿,千丝如瀑,又如少女的秀发,散发着清清净净的香气。
沿堤漫步,感受着河岸的静谧与温适,耳机里一个空灵干净的童声飘渺而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绪瞬间如镜头下的萌芽,破土、发芽、伸展、长大,一时竟激动得心颤。无数次听这首歌,从未有此般感受,这源于最近看的一部电影《一轮明月》,更确切地说是源于一个高贵的灵魂——弘一法师。
李叔同,法号“弘一”。这位中国新文化的启蒙者,卓越的艺术家、教育家、佛界杰出的高僧,集诗、书、画、戏剧、文学于一身的鸿儒才子。
爱好书法的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到李叔同的书法作品,敛神藏锋、圆润朴拙的线条,呈现出的是一派纯真、宁谧、谦和的气象,让人观之即刻丢下浮躁,心如止水,犹如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智者立于眼前。我试着临摹,无奈才疏学浅,修为不深,不悟其意,不得其法,便颓然搁置。
李叔同生于天津一富贾商家,从小过着钟鸣鼎食的无忧生活。由于父亲信奉佛教,受其影响,四岁时就能熟背《金刚经》。又因家族与洋人常有生意往来,在传统保守、等级森严的封建家庭里竟也有钢琴之类的“洋物”。自幼的天赋异禀和佛家善悟的灵秀慧根,以及细腻丰富的情感世界,对他以后的成长道路产生了深远影响,以至于做出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深爱他的母亲过世,李叔同为其举办了一场轰动一时,让人“瞠目”的葬礼,自己填词谱曲,自弹自唱,沉重深情的钢琴旋律、无语凝噎的倾诉让到场吊丧者潸然泪下。这在时下仍觉异样的行为中可以看出,李叔同的情感世界非同常人。
在美学教育上,为了让学生加强绘画造型基础,他史无前例地开设了裸体人物写生课。这在处于保守闭塞、政局动荡的旧时中国,当即激起轩然大波,招致“有伤风化”“淫秽不堪”等等无数口诛笔伐。
至于他的脱俗出家,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更是引起了当时文化界的强烈震动。这仅仅是他的性格使然吗?
百年骊歌,我们不难从当时的社会背景中看到他的心路历程。
身处旧时代,他看遍中国乱象,深觉启蒙才是真正的救国之路,艺术能开启民智,改造国民革除旧的封建糟粕。他坚信,美育不但可以通达艺术,最主要的,是能够浸润灵魂,让一个人拥有更高尚健全的人格,所以他在日本留学时主修绘画和音乐。
1911年,李叔同携日本妻子雪子回国,辛亥革命爆发,在《太平洋报》负责文艺副刊,一腔热血救国,启民心智。但终因辛亥革命的失败,报纸停刊,一团在胸中燃烧的火被浇灭。
失落和忧虑中的李叔同随后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绘画和音乐老师。但学校不重视美育课程,常常被别的课占用,李叔同的心情再次跌入谷底。
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称帝、这些层出不穷的社会变幻,导致李叔同的挚友许幻园家为资助民主运动,百万资财和家业荡然无存。和李叔同道别时,只在院子里留下两句:叔同,我幻灭了,我走了。两个挚友连面都没见,就此天涯。望着雪地上远去的两行脚印,李叔同百感交集。《送别》就是在这种失落伤怀的特殊境况下写就。
这首歌立刻传唱大江南北,一唱就是百年。
有人说,此曲是李叔同悲观厌世、红尘了断的前奏序曲。我不完全认可,这在他出家后的心境和成就中可以找到答案,我们只不过以一个普通人的认知妄自揣测。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微凉的歌词,空渺的歌声仍在循环。夕阳沉落,夜色铺罩,远处的霓虹次第闪烁,诺大的夜空,一轮明月慢慢由东行往中天,稀稀落落的星子像乖巧的孩子眨着明亮的眼睛,月的清辉撒在大地和水面,缓缓流动的河水披着银色轻纱,幽幽软软,安详宁静。
我更愿意从境界的角度,来审视一个超凡的灵魂。
花开到极致,呈现的是异彩,有佛缘的人,听到空灵庄严的晨钟暮鼓和梵音飘渺的诵经声会莫名流泪。那不是悲伤的泪,是来自灵魂,洞明万物的感动,这是常人难以理解和想象不到的,李叔同就是这样的人。
在虎跑寺断食辟谷,目睹僧侣们安静虔诚的日常修行,他变得目如明月,心似湖水。年少时看过的红尘浮象,人生悲苦,在穿破了艺术一层又一层的至高境界后,他给自己找到了最理想的归宿。
期间,他刻印一方“一息尚存”,这简单的四字传达的信号足以印证他决定出家的意愿。他想用余生,践行“以儒济世、以道修身、以佛治心”的箴言,他要把灵魂安放在更浩瀚的天空。
出家前,雪子来到杭州,那晚,月撒窗前,雪子颔首嘤嘤啜泣:
“别丢下我”。
“仿佛从我出生以来,一直注视着你的面容,可是我的眼睛一直是饥渴的,我仿佛把你拥抱了几万年,可是我的心仍然不能满足。”
李叔同背对着妻子,望着窗外的月色,轻柔的言语溢满深情的决绝。
出家后,雪子最后一次来看深爱着的丈夫。清晨,薄雾弥漫的西湖上,两条小舟相对,两人各自站在船尾。
“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就是慈悲”
“我要回国了”
“这样很好”
简短的对话,长时间的相对,当两条小船消失在轻雾如烟的湖面,我情难自抑,垂泪哽咽。
这是电影《一轮明月》里的几个场景,当时在我浅薄的认知里,李叔同确有几分无情,但无数次品读他说给妻子的话,终于明白他深沉的大爱。“爱就是慈悲“,从狭义的爱家爱妻到广义的爱民爱国,人人都是佛,处处是佛国是他的终极追求,是爱的正清境界。
历时四年闭关,足不出门,终于把创宗于盛唐,失传于颓废南宋的“南山律”用归注列表、便于查阅的方法完成手稿。这是弘一法师为佛教界乃至世人做出的伟大贡献。
时常在想,弘一法师如果不出家,定会培养出许多个丰子恺一样的画家,刘质平一样的音乐家,会创作更多首美妙的乐曲,会有更多场戏剧呈现于历史舞台。但“南山律”的拯救世道人心较之于俗界的成就,意义上无疑更广远宏大。他为俗世带来的是才华,为佛界奉献的则是灵魂。
很难想象,一个自幼锦衣玉食,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出家后草履布衣,破衲敝席,衣不过三,过午不食。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历史上那些曾出家为僧的名人。例如:智永与怀素,他们好像不以修行为目的,更像是文人隐居,寄情山野,狂狷疏傲,虽然在书法上造诣颇深,只是身在僧门心为艺。现代人也不乏其例,有知名画家,常在电视和重大场合穿着僧袍作画授课,挣得钵满盆满,虽无可厚非,但纯粹与否,大众自可了然。
1937年,日本大举侵华,百姓流离失所,居食无依。望着饿殍满地,被蹂躏得满目疮痍家国,正在病中的弘一法师满眼泪水,一颗悲悯苍生的心在撕裂。他吩咐僧人腾出所有禅房,安置难民,把寺院仅存的粮食分给他们,此时,他清瘦的病体羸弱得像一枚落叶。当医生拿来药品,他强撑身体摆手拒绝:“战争期间,药物奇缺,留给伤员”。
抗战期间,他创作悲壮铿锵的爱国歌曲,僧俗一心,同仇敌忾,拯救破碎山河,鼓舞全民奋勇斗志,践行“修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修佛”的诺言。
出家24年,弘一法师于一九四二年九月初四圆寂于温岭养老院,是年六十三岁。临终前三天,留书“悲欣交集”,以示心声。四字里“悲”,绝不是狭义的“悲伤”,战争未了,山河未复,慨然忧愤之情化作对家国最后一丝疼惜和悲悯。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跟着空渺的歌声轻轻吟唱,月色似乎比先前更明亮些,星星也多了几许,清辉下的一切咸沾其泽,恬静于鼾梦。
阳光,强烈炽热,月光,柔和安适,日月同辉,万物皆荣。这世间,智者活成太阳,光耀后人迷茫的路程;仁者修为明月,涤泽万众蒙尘的心野。
再次凝望夜空,对着天心明月,双手合十:“爱,就是慈悲!”轻吟出口。
我伸开双臂搂一把月光入怀,好似拥抱着智慧的经卷,走向夜的深处,走向撒满清辉的烟火人间……
作者简介:吕春勤,笔名独耕一亩田,河南南阳人,河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郑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从事书画教育。诗歌,散文散见于《散文选刊·下半月》《海外文摘》《西散原创》《河南文学》《齐鲁文学》等文学期刊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