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小说《埃内斯托》(11)

Umberto Saba著同性恋小说《埃内斯托》(Ernesto)

根据阿波罗出版的、Mark Thompson翻译的英文版译出

第四章

第 5 部分

现在我老了,我愿意以纯真和平静

来描画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Ricordi Racconti

姨妈被埃内斯托从睡梦中惊醒,怀疑他为什么没去上班,一听说跟她要钱,更是被她断然拒绝——你要是病了,就该卧床休息,更不应该去剧院——便又径自睡去。埃内斯托遵从了老太太的嘱咐,躺在那张著名的大铜床上,却不是为了养病(他就是果真生病了,怕也不是躺在床上就能好的)。他需要通盘考虑一番。

我太猴急了!我要是等她睡到自然醒,我敢肯定她会给我钱。美言几句,今晚我就可以去Ondericek剧院了。可是现在呢——他深深叹了口气,跟他母亲一模一样——现在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这也全怪我妈,他继续自言自语。是她强行让我辍学,把我送到该死的怀尔德先生那里上班,至于怀尔德先生,他可以去死了。回想他的学校生涯,他跳过了初中,因为初中总是有位老师找他麻烦,给他差评——他现在仍然认为那是故意的——他现在想起来都会害怕。他更多想起在航海科学贸易帝国皇家学院的生活,他一从初中毕业,他母亲就把他送进去了,在那里他只读完了第一学年的第一个学期。在弗朗茨·约瑟夫二世的时代,学院的贸易系是唯一有社交生活的系(除了议会,整个被民族仇恨所分裂),这一系公开而固执地拒绝运作;教师和学生,没有任何人认真对待这个专业。经历了初中的苦读,埃内斯托在学院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在这里被他的坏表兄带得再也不学习了——甚至正常的课堂都最终变得一团糟。(一团糟算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大家动辄就露生殖器,闹个天翻地覆,课堂的情形可谓丑陋。)再一次,就像小学时期一样,他每门学科都优异,只除了德语,他觉得很难学。但是他母亲并不满意他的这种学习方式,或者说,不满意他根本就没有在学习。

埃内斯托,你作业写完了吗?她过去每天至少要问上一遍。

写完了,妈妈。他从大铜床上回答。他聚精会神地读着从表兄那里借来的书,或着用舅舅每周给他的钱买来的书。如果她不信,他就恼怒地从床上起来,主动给给她看作业,尽管作业一日比一日写得马虎。只是他的母亲的怀疑与日俱增起来;甚至老师的好评(这些好评写得天花乱坠,甚至有一次果然被当真了,让他受宠若惊)也无法叫她信服。儿子越是在学校如鱼得水,当妈的越是内心不安,她决定帮他找工作(开始并没有告知他),他不需要完成学业, 就尽快让他找工作;她找到了合适的机会的当天,就把他带离了学校。(也许她也不想过于依靠她姐姐,至少为她儿子考虑是这样的,因为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于是,一天早上他被送到了怀尔德先生的办公室,那里正好在招聘一个学徒。他的母亲也在,带着一封一位老朋友写的介绍信(萨利纳太太,因她开着一家通心粉店,人称“意面西施”)。埃内斯托给人留下了良好的(亦即诚实的)印象,当下就被聘用了:当然前半年的试用期没有薪水。那时候他年仅十五岁,而且——反正他母亲这样相信——清清白白的。

都怪她,他再次咕哝道。他沉浸在对学校生涯的怀旧之中,羡慕他的那些老同学,似乎他们都要比他命好而且幸运。(就是这些男孩子,从初中升到高中,不久就要直面可怕的期末大考;就是这些男孩子,在贸易学院的最后一年中,他们仍旧在寻欢作乐。)他从小床头柜上拿了一本书,不再沉浸怀旧,在尾页画着以前的一位意大利语教师的人物漫画,他以前在学校就常这么干。真是头蠢驴,他一边画,一边咕哝,甚至比每天早上白胡子园丁赶着去拉蔬菜到街角商店的驴还要蠢(园丁留着他的启蒙学校所声称的那种大胡子),而且它的嘶叫会吵醒全家人。无论如何,他的五官是如此分明,容易描画,即便是在好望角的风景,也难以掩盖,这要归功于他在航海科学系的学生们。埃内斯托的人物素描和其他同学们画得一样好(也许还要好),但是这次练习加深了他的郁闷。素描没有画完,就把尾页从书上撕下,并撕碎,奋力往房间的远处扔去——就像曾经把面粉袋上的标签撕碎,或者把男人带来“惩罚”他的白桦木魔障折断那样。一想到塞里斯蒂娜太太看到这一团糟要抱怨,他就清理干净了。

现在他盼着母亲回来,希望母亲能给他那份钱。至少他可以去听音乐会,找点乐子……可就算他今晚找了乐子,接下来呢……他还能回学校么,他不禁想到。如果我拼命攻读一段时间,通过考试,我可以去上八年级。(他不再考虑上班生涯,甚至令人愉快的高中生涯:现在——为之恸哭!——他感到了节制的必要。)他发现连尝试一番都变得非常困难;他需要付私教课的钱——这样姨妈就要买单,可她又是那么小气;母亲也会百般阻挠。他甚至想忽视过去三年在夜校和办公室的学习,利用他的推销证书(证书肯定在家里,不知道在哪),去注册上五年级。坐在一个十四岁——或十五岁的男孩身边,会不会过于引人注目,他可是十七岁了!他们肯定以为他一直都在留级(他上学的时候也那么嘲笑别人)。他想到,他们肯定一开始就对我指手画脚;我会显得格格不入,然后就……他干过那些事之后,他还能不能回到学校,坐在那些课桌后的板凳上呢?一想到这一个(读者一定以为他的想法很蠢)他就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仿佛给刺扎了,或者给蛇咬了。

后悔,是对过去的自欺欺人:我们记得行动,却忘记了生发这种行动的情感,并塑造事件不可避免要生发的焦灼的情境。单纯地看实际情况,很容易让事情丑陋,这就是埃内斯托记得他和男人之间的关系的实际情况,或者说宁愿忘却的实际情况(因为他以另一种错误的角度重新审视了一遍实际情况):言语,行为,现在一切都相对过去发生的实际情况,都有了变化。他也想过,该和男人有一番正式而坦白的告别:应该告诉男人他早想退出怀尔德先生的生意,不致于让他感到背叛。到后来,这段情事变得有压迫感了,最终不可忍受之后,他对男人的情感中有了一些恐惧。我们提到过,男人和乔万尼舅舅是这个世界上,仅让他害怕的两个人;现在可以说,他更加害怕这个男人。他被抛弃,遭到了如此不公正的对待,如果他告诉了人怎么办?告诉了人事情的细节,并被嘲笑怎么办?比方说,他会告诉切斯科吗?他们的确是朋友;切斯科常醉酒,甚至,醉酒的人更爱乱说话——关于自己,关于别人,他们什么话都说。男人自己不会乱说话——他不喝酒,或者很少喝醉——他只有一个坏毛病……但是,他真正懂他多少呢?通过他们的谈话来判断(他们的对话几乎都是自说自话)他总体上是个好人,就算是在某些地方沉迷,但还不会故意去伤害别人。只是(不消说,在埃内斯托的比较中没有鄙视的意思)他出身不同的阶层和背景……如果他们有一天在大街上邂逅,他一手抓住他,甚至大庭广众之下训斥他怎么办?这时候的埃内斯托比什么时候都更像个“孩子”,现在他的误会,比前些日子在绿树成荫的广场喝水并误判几个女孩的笑声的时候更深了。说起埃内斯托害怕男人,其实男人更有理由害怕埃内斯托。他不仅从未对任何人吐露隐私(他对给他带来快感并不向他要钱的男孩的态度——如果我们可以这么说的话——是殷勤有礼的),少有的几次他们在大街上邂逅,他也装作没有见到埃内斯托。第一次发生在他送切斯科回家的那天,胖家伙喝多了,腿脚已经支撑不了身体了;另外几次邂逅是多年之后,时间上跨度更大。埃内斯托自己都已经变了一个人,几乎没有认出他:他几乎不敢肯定是不是他。他的双手插在弓腰的背后,像个老人,一个虚弱的老人,甚至像个乞丐(他当然不是乞丐)。每一次他们的眼神都交接;每一次两个人的眼神都逃避开去,没有交谈一句话。他们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埃内斯托现在想忘记一切,只想放飞心情,去听一场音乐会——不知怎么的,他知道他能听上这场音乐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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