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蒙马特||赵恺专栏

叶落蒙马特

赵恺

仿佛一座历史艺术博物馆,蒙马特高地耸立在巴黎的北侧。孕育思想、召唤创新,这里生活过包括左拉、莫奈、凡高、毕加索在内的一批艺术大师,他们相互启发,相互激励,相互照耀,浑如一个星座闪烁在美的峰峦。
红磨坊那世纪旋转的风翼,是蒙马特生生不息的象征。
我们的造访,却是为了蒙马特公墓。
1999年岁末,应法国昂热大学之邀,我与诗人冯亦同结伴前往法兰西。行前,耄耋诗人杨苡女士委托冯亦同给斯汤达尔献上一束鲜花,并一张印有杨苡女士的老伴、诗人赵瑞蕻的遗像的诗卡。赵瑞蕻是《红与黑》的第一个汉语译者,时在1943年,是诗人在西南联大外文系毕业后的第三年。给斯汤达尔扫墓,是诗人的夙愿。
一到巴黎,我们就和赵瑞蕻的研究生、旅法中法比较文学博士范东兴先生取得联系。范东兴说他是赵瑞蕻的学生,蒙马特之行当然和我们一道去。一天下午范东兴打来电话,说5点整到我们旅社,之后去蒙马特。
范东兴东北人,身材高大魁伟,行动坚毅敏捷,跟他一道赶路,像是体育比赛,又像电影碟片的快进。进入地铁,上下五次转车,到达公墓门口,六点差一分,门卫正整理铁练,预备把我们和暮色一道锁在门外的石阶上。范东兴说明情况,门卫慨然应允,并委托一位青年警察给我们向导。警察精警壑智,仿佛一首配着手枪的短诗。进入墓园,一边是晚霞殷殷地红,一边是夜色兀兀地黑,在红与黑的峡谷中我们寻找《红与黑》。墓道为鹅卵石铺就,呈Y型,墓道两侧是一座座历尽沧桑的墓冢。沿Y型的下端往上走,坐落在分岔上的是左拉。或是暮色苍茫视野迷蒙,或是独坐黄昏沉湎遐思,我们向左拉注目致意并蹑足而过,没敢打扰老人的宁静。墓园有多大,看不清;墓冢有多少,数不清。连警察也要不断撩开夜幕俯身墓碑,仿佛向石头问路。
在通向斯汤达尔的墓道上我思索斯汤达尔,平凡的思索,思索平凡,仿佛对于一棵树,仿佛对于一缕风。
斯汤达尔坚持孤独中的享有和享有孤独,毕生地实施防御。不踏入别人的门槛,也拒绝别人逾越他的篱笆,他把自己从腐败堕落的社会中剥离出来,以保持敏锐的激情。剥离开来,隔绝开来,他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态空间,让思想之花在这个空间开放。
为孤独而写,为美而写。无视任何一个事件对国家乃至对于世界、对于历史乃至对于永恒的影响,无视自己的作品对于他人的作用和价值,他以他的愉悦为尊崇,以他的轻蔑为可鄙。他不仅不因孤独而凄惶不安,而恰恰选择孤独哺育并坚强自信和自尊。别人与我何干:他让他笔下的于连说出他的人生警语和美学格言。仿佛舰船清除浮游生物的黏着走向海之深处,他推开局促走向无限。一个作家愈是执著于他的生存时空,就愈是确切地与他的时空同步消亡。一个作家个性流失得愈多,艺术便从他身上获取得愈少。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直到50岁前后,在生命的上升期和衰落期的交汇点上,他以上升期的激越和衰落期的冷峻发现了艺术也被艺术发现,他写出《红与黑》,从而完成了自己。
站定《红与黑》的近边,已然是星光灿烂了。
警察谦恭有礼地退向远处,谦恭有礼地看着我们。神态之肃穆庄重,仿佛在护卫国际仪典。
我注视着那尊大理石墓碑,墓碑上镌刻着斯汤达尔的遗嘱——
生活过
写作过
爱过
三行,八个字,这大概是一个作家最为简洁也是最为丰富的自传了。斯汤达尔把“生活”放在“写作”的前面,我注意到这个发人深省的次序。
之后,我清理落叶,范东兴献花,冯亦同放置诗卡。
殷红的诗卡倚偎着斯汤达尔,像是一片飘落在蒙马特额头上的东方红叶。诗卡上浮雕一般突现出一首短诗。寂静中,诗句和邻近的圣心大教堂的钟声一道响起:“我已到达了生命的终点,向亲友告别说声珍重!让火焰拥抱我,请把骨灰洒在仙岩梅雨潭中……”
叩击墓碑一般我叩击诗行仰面问天:东方西方用两种语言呼唤过同一个字眼——爱。爱,拥有推开夜色的毅力的勇气吗?苍穹无语,一颗流星划过巴黎夜空,仿佛梅雨潭的水珠扑向蒙马特高地。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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