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传｜八爷

八爷这次摔跤了，而且是连续两天先后两次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摔得不轻，头颅骨裂，口鼻都出血了，家人赶紧把他送进医院，留院检查治疗。

我在医院无助地陪他，看到他忽明忽暗神智不清，不吃不喝表情痛楚的样子，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这么强壮的身体怎么就患上了小脑萎缩的毛病？

八爷是我大姐夫，因在家排行第八，年轻时人称“小八子”。大约过了四十岁，人们就叫他“八爷”。我们兄妺成家后，久而久之也习惯地称呼他“八爷”。这么叫着倒也显得亲近。

八爷是个木匠，子承父业。兄弟五人，他是老小。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国字脸庞，皮肤白净，年青时一表人才。从十五岁起他跟着父亲，勤学苦练，到了而立之年木工手艺相当了得，在枞阳县城尤其是在向阳机械厂，口碑良好。上世纪80年代前后，那个时期哪家儿子娶媳妇，说到新房家俱是“小八子”打的，都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几年前有一次我偶遇原县教委吴多禄老同志，他问起八爷的现状，还直夸八爷聪明。他微笑着说：有次在合肥一家商场，看中一款新颖的花床，心想若在枞阳就能买下。回家后茶饭不思，最后抱着试探的心理对八爷一讲，八爷只微笑地说了句：你带我去看看。于是我带他去了。在商场里，八爷围着那张床目不转睛地望着，不时用手偷偷丈量着床的几个部位。回到宾馆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八爷，居然画出了草图。为了稳妥起见，八爷提出再去看一次，核对一下，我一一照办。回枞阳后我买了上等木料，请八爷加工，不几日八爷居然巧手精工地制造出来，简直一模一样，而且比合肥的那张还结实，我十分满意。有几个同事看了，都先后请上八爷，复制一张时髦的新床。

由于手艺精湛，为人诚实，慕名而来的人请八爷去南京、马鞍山、池州、安庆、合肥等地做活，每到一地这家做完又接上另一家，有时一去几个月而不得脱身。记得有次自带的工具都没收拾，只身“逃”了回来。正因为种种缘故，他时常被动“失约”，为此常有人埋怨他诚信欠缺，骂他“白搭”。殊不知那个年代纯手工制作，保证质量是他的初衷，也是客人期望。

为了赶工期，他起早贪黑地加班加点，工具都备了三四套，即便这样还是忙不完的活。有年正月初一，家人团聚，中午饭局后大家拖他打一次扑克牌（不赌博），他嘴里还念叨着回家有事要做，老母亲埋怨地说道：大年初一也该歇一天。年年如此，从初二就开始忙碌了，“我又没有工作，家里还有老小要吃饭呀！”一把斧头养活一家五口，那个年代也是不易。

随着科技进步，木工工具小型化、自动化，家俱制作工厂化，尤其是到了新世纪，人们观念改变，买家俱成了时尚。五十开外的八爷总算稍微清闲了一些。也是从那时起他给客户住房搞木工装璜了，业务上总是精益求精，认真负责，从不投机取巧，心中秉承质量第一，包工干活同等工钱他做的质量均是上乘的，八爷做好的物件既美观大方，又经久耐用，赢得客户的好评。

2004年我在县城创建了一家澡堂，木工的活自然是八爷做的。十几年过去了，他打的家俱用具仍然完好。去年底一位带着儿子来洗澡的客人，有点怨气的对我说道：老板，我小时候我爸带我来洗澡，柜橱是新的；十多年了，我带儿子来洗澡，柜橱还是这样，你搞钱了也不更换一下。我说：柜子完好，功能不差，无须换。他接上说：也是的，老柜子还有点陈旧感。我很钦佩给你打柜子的师傅，公共场合，用上十几年了还是那样棱角分明，门柜完好无损，真是难得！听到他的点赞，我心里美滋滋的，我为八爷的手艺自豪！

八爷住了十几天院，像他生的这种毛病，人难以控制平衡，容易跌倒，目前没有特效药，在主治医生的建议下，回家慢慢调养了。一周后我带着外地老同学送我的特产（副食品）去看他，只见他比在住院时好点了。人似乎清醒点，神志明显比在医院好，和我能吃力地说上几句话，在俩人的搀扶下可以下床走路了。尤其是得知他能自主吃饭，并且饭量在渐渐恢复，我心里略显宽慰一点。

记得是在1981年冬月，八爷带着两个徒弟在安庆承包了一个小工程，当时二十岁的我也在那里打短工。有次下班路过他的工地，他客气地留我吃晚饭。那次晚饭十分简单：一碗白米饭就着一大铁锅小虾子烧白萝卜。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实在是难以下咽，虾子烧萝卜鲜味是有的，但小米虾子外壳和萝卜在缺少猪油焖烧的情况下，吃下去肠胃定是难受的。尽管我吃的很少，到了夜里胃部还是不适。若干年后我向他提及此事，他淡淡地说：虾子和萝卜便宜呗！原来他说“虾子烧萝卜是道名菜”是忽悠我的，其实是为了省钱。

2008年秋天，八爷帮我在安庆光彩大市场买材料，只见他一个上午这家店看看，那个店瞧瞧，一会儿问价，一会儿看材质，我跟着他走着腿都软了，口干舌燥，直到中午他才满意地买好料子。我们的午饭是在市场里一家小饭店吃的，连两瓶啤酒还不足一百元。在回来的车上他一直埋怨地说道：吃一顿花许多钱，比我一天工资还多……一人买两个馒头不会要十块钱……嘴里唠叨且不停地叹息，同车的乘客听了，笑他“这个师傅太算小”。也难怪，八爷一生十分勤俭，只是年轻时筹备宅基地时花了几次冤枉钱，日常他从不乱用一分钱。有一年县城时兴吃麻辣烫——鸳鸯锅，有一次八爷竟说一公一母两只鸭子炖汤叫鸳鸯锅，惹得大伙哄堂大笑，忍俊不禁，当晚我请他吃了真正的鸳鸯火锅。在车上我想起此话，心里仍觉好笑。

也就在那年冬天，八爷觉得腰腿疼，在县中医院，骨科老医生指着CT片对我们说：你们看看，他的腰椎都变成S形了，是长期劳作没有得到休息和治疗，这次实在是扛不住了；你再看看他的两条腿，不一样粗细。医生建议，只能保守治疗。不宜干体力活了，要多休息并加强腰肌锻炼，否则的话可能要瘫痪。我是腰椎间盘突出患者，深知发病时的痛苦，他的状况如此严重，我都不敢想象这么多年他是何等毅力挺过来的，八爷为了家庭，为了子女付出了太多……

八爷是一个平民百姓，也是一个极普通的手艺人，他的身上彰显着聪明、勤俭、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钟南山院士团队研制出一款专治脑萎缩的新药，价格不菲。八爷儿女们商量筹钱，儿子又主动变卖一处闲置的房产……三个月后八爷恢复了正常生活，我看见他带孙子在公园玩耍……

竹子  2021.5.2夜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