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林:打伞的人不知雨已停-白鹤林的诗(10首)

辛丑年都过半了,才于昨天晚饭后突然想在《诗歌阅读》上搞一个栏目:辛丑约诗!
管它的,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不重要。既然想搞,那么就立即动手约稿吧!
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即时就同意了我的申请,并很快同意了我的约稿!
有诗真好!谢谢大家的支持!

辛丑年六月初四 尤佳

白鹤林,本名唐瑞兵,1973年生于四川蓬溪,现居四川绵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车行途中》、评论集《天下好诗:新诗一百首赏析》等多部专著。作品曾获多种文艺奖项,并被译为英、日、西班牙等多种语言。

·白鹤林·

打伞的人不知雨已停

——白鹤林的诗(10首)

博尔赫斯和我

“我不知道我们俩当中

是谁写下了这篇文字”

——豪·路·博尔赫斯

1

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

七十岁的那个人

和二十岁的另一个人,

在一条街上相遇。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老人和青年侃侃而谈。

而我捧着沙之书,

他说着祖辈的故事。

2

为了印证这不是梦,

我不停地翻那本书。

但它实在是太厚了,

而且没有首页和尾页。

就像在梦之外:

我们活着,却删掉了

部分童年的欢愉。

或不可预见的死亡。

3

我不知道,该如何分辨

虚构与现实的文字,

它们之间有着太多的雷同。

就像我不知道

是该活在1921年的

布宜诺斯艾利斯,

还是偏居于两千两百年后的

绵州富乐山麓。

4

每一个早晨或黄昏,

你和我,从酣睡的书页中

醒来。脸上尚留着,

玫瑰或匕首的印记。

而如果夜晚来临,

希伯来人的鸽子独自歌唱,

镜子中的迷宫,

会突然呈现花园的路径。

5

我曾经生活在,

远郊的工厂和荒凉的墓地。

在那里,每日是

时代的旧机器

和废弃的开发区在争吵。

而现在,我把自己

从光阴里移开,

就像移开一个坏了的沙漏。

6

我知道,这里是白鹤林的

绵州,不是另一个我

梦里一次次远游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知道,这里是

我的青年时代,不是您暮年时

无所事事的街区和地图册。

而日日将我消磨的啊,

不是诗歌,正是我们的命运!

打伞的人不知雨已停

打伞的人不知雨已停。

他骑着车,走着急步,或伫在路边,

在清晨八点十五分的区政府站,

在仙渔桥上蒙蒙的雨雾中,

打伞的人,和更多没有打伞的人,

没有去看看这场盛夏清晨的雨

是飞还是停。他们低着头,眯着眼,

看着时间,赶着去别处上班。

一场想象中的大雨,依然下在

昨夜闷热无眠的心里。

雪一直在下

雪一直在下。在沈家坝

不知情的

夜色,和微暗的晨光中

雪一直在下。像一个有着巨大隐情的

生活的事件

沈家坝北街的凌晨

生活的起点站,也是贫民的集散地

雪一直在下。我全然不知

米粉店前的树枝上,已压着一夜的积雪

突然被迎面的巴士车灯照亮

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暴露

疲倦而慵懒的睡眼

雪一直在下。沈家坝北街的归途

生活的终点站,也是我七年的蜗居地

它们密集地奔赴,傍晚的街道

低矮的灌木,和房屋

有一些,灌进了单薄衣衫下

年轻人迷惘的惊喜

当啼哭的婴儿熟睡,异乡人

掩上临街的窗帘,和岁末冷清的风景

雪一直在下

它们,多么像一群玩命的使徒

一直在坚持。只为了把这座城市

和所有的人,带进冬天

 

他是阴沉的,像在地铁站口

遇见的肮脏占卜者

他是精于旁观的,像泄露的光

引证着局部的暗

他是偏颇的,像被蒙蔽的、残缺的文字

审判必然的死亡。在时间的快车上

他收买了时间,早定下预谋

把所有的无辜者

开往,一部电影的反面

飞行诗

在秋天去旅行,适宜轻装一人

因为飞翔有精密的高度

而清瘦之躯,刚好淡薄如

缥缈云层。当我打开内心的羽翼

像打开刊载乘机安全说明的

DM单,九月的雨水正在途经

飞机椭圆形的侧窗,低调、舒缓而密集

带来远方宴会的序曲。幸好

我没有携带忧伤,和书籍上路

可以故作潇洒,伴奏一路的“摇滚”

在九千米高空,我终于听见

天使的“歌唱”——那金钱般美妙的

女中音,已混杂多少国际化的乡情?

“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

黑夜的旅程啊!此去一千八百里

我还未用上,三太子的风火轮

和美猴王的筋斗云,甚至还没有

打上一个美美的瞌睡,去梦想一下

那在水一方的“佳人”,就已在那

零点的彩虹之端,如约碰面

客居他乡的朋友,和素昧平生的诗人

秋风辞

秋风多艰辛!好像驼背人

骑一辆破旧的老单车,卖力穿过

市中心

别担心!他比秋风更卖力——

他有满腔积蓄,足以吹拂

繁华人群

诗歌论

清晨街道上,见一老妇人

背两扇废弃铁栅门,感慨生活艰辛。

夜晚灯下读诗,恰好就读到

史蒂文斯《人背物》,世事如此神奇。

难道诗歌真能预示,我们的人生际遇

或命运?又或者,正是现实世界

早先写就了我们全部的诗句?

我脑际浮现那老人满头的银丝,

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落在现实主义

夜晚的灯前。我独自冥想——

诗歌,不正是诗人执意去背负的

那古老或虚妄之物?或我们自身的命运?

背门的老人脸上并无凄苦,这首诗

也并不须讨厌和虚伪的说教,

(像某些要么轻浮滑稽,要么

开口闭口即怨天尤人的可笑诗人)

我只是必须写下如下的句子:在我回头

看老妇人轻易背起沉重铁门的瞬间,

感到一种力量,正在驱动深冬的雾霜,

让突然降临的阳光,照澈了萎靡者的梦境。

梦中梦

他说到灵魂出窍,我想起未曾

记录之梦。联想的小机器悄然启动

开始在脑际搜寻虚无的碎片

和清晰的印记,拼写关于梦的诗句

但隔夜的梦,已如我不时的咳嗽

多么容易忘词,或让交谈断断续续

“怎样才能让梦境原路返回

我们患病的身体?”这的确是个

与灵感无关的诗学难题。在他们谈论

一部小说或者往事的间隙,我一直在和

手机的按键僵持。那昙花一现的

怪梦哦!既无头绪也无逻辑——

“一个女人飞过我梦中的沉睡如幽灵

或家族的巫师,让我身体战栗……”

多年前(比如我们飘逸的少年时代)

我曾依次梦见过山坡、防空洞、S和飞船

干燥是否更容易引发幻觉或臆想?

冬夜的房间里,堆放着太多凌乱的纸页

医生并未要求戒烟,但有所告诫

忌看来路不明的书籍。这样,当一个梦

醒来之时,你就能回到睡前的房间

而不是在另一个梦中:那隔着薄雾的

窗棂内,或童年幽暗的衣橱

东津路上

东津路上,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站在电话亭前。他不停地对着话筒喊——

“你好……你好……”

他背对行人的面部和肩膀

随着一声声呼叫

剧烈地抖动。仿佛控诉

在他的面前,是上班时分车流汹涌的街道

但我怎么感觉都像是

一个人随时要投身的河

我看见电话亭的一侧,挂着一块牌子

一面是:于其虎

一面是:太阳

 

诗篇自北来。它是谁

遥寄的小礼物

令人赞叹的美书刊。带着

老博尔赫斯的汉语诗,和南方庭院里的

幽密雨点——

途经了整个人间四月天

持续的低温与阴霾

为了感谢陌生友人的馈赠

我给山东的石头兄,发去了一封

虚拟的致谢函

创作谈:

博尔赫斯和我

·白鹤林·

阿根廷作家豪·路·博尔赫斯有一篇既是短篇小说亦是诗歌的作品叫《博尔赫斯和我》,讨论了一个写作者作为“作家”与“自我”,以及“文字”与“时间”之间的关系。因为喜欢它戏谑和辨证的意味,我把它借来作为这篇献给博尔赫斯和我的随笔的题目。

在我认识这位作为幻想大师的、批评家的、作家的、图书馆馆员的博尔赫斯之前,已经有太多的人谈论、尊崇和模仿过他了。从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到今天,博尔赫斯成为了中国作家和诗人的榜样。这位于1899年8月24日诞生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一幢平顶小屋里的、后来成为“影响欧美文学的第一位拉丁美洲作家”的博尔赫斯,其坎坷而伟大的一生与书籍有着深厚的渊源。由于身为律师和现代语言师范学校心理学教师的父亲拥有大量的藏书,博尔赫斯几乎是在还不识字的情况下便开始“涉猎”大量的珍贵文学作品和名著。

经过几年的旅居国外生活后,22岁的博尔赫斯又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并开始了其大半生的图书馆员生涯。从此以后,他几乎在读书和著书中度过一生。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为拉丁美洲文学走向世界作出了巨大贡献的大师,在评价作为个体的自我时却是何等的平实。他说,被神话的博尔赫斯之外的那个“我”只是一个“喜欢沙漏、地图、18世纪的印刷术、词语的来源、咖啡的香味和斯蒂文森的散文”的人(《博尔赫斯和我》)。

对于一个作家,“为什么要写作”常常被描绘得不真实,比如什么“缪斯的召唤”或“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之类。事实上,选择写作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种偶然,甚至只是一种逃避和平衡,目的在于不断寻找某种个体存在与人群、社会或文化之间的位置关系。

在我刚开始思索一些问题的时候,或者说当我刚开始变得无故忧虑之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一点与众不同的事情来干。那时我正在一所培养准技术员的学校里学习关于焊接的课程。但我相信,我一开始便没有喜欢上这一行,因为我发现了另一种让我着迷和忘乎所以的东西。博尔赫斯说:“在我撰写生平第一行文字之前,我就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而毫无疑问正是这个原因,我知道我的命运是从事文学。”博尔赫斯或许真的是个例外。

另一个问题是,文学存在的意义和必要性。因为在今天,在我们的国家,人们对于一个作家的理解还停留在一种愚昧的状态,这其中包括绝大部分知识分子、几乎所有文化界人士,甚至不少作家本人。他们对于作家及其工作的想象一般逃脱不了以下三种:

1、愤世嫉俗的人;

2、政治或社会文化的附庸品或副产品;

3、不合时宜。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有着悠久文学传统的民族的悲哀。

我相信,文学在今天仍然担负着某些重要而不可或缺的作用。正如诗人西川所说:“即使网络资本主义在全球实现,个人痛苦、爱与死亡、对于幸福的追求这类古老的问题依然无法得到解决,因为从根本上讲,这类问题属于灵魂。”(西川《批评与处境》)。所以,我们不能没有属于自己时代的伟大作家和作品,因为一切类型的文学作品,其目的都在于“表达普遍的全部真理”(华兹华斯)。

对于更多的大众作家和普通读者来说,文学又意味着什么呢?或许,只是一种被抚慰和疗治人生。在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在那个几乎完全封闭的山村世界以及后来的城市郊区生活(混乱的、虚置的和荒芜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并未接触到真正的文学,甚至也没有走进生活真实的核心。

我为什么焦虑和不安?我为什么要逃离和放弃?我为什么要写下“无用”的文字?是什么触动了我对“存在”的思考?我的爷爷——那位肚子里装满永远也讲不完的历史和英雄传奇故事的“口头艺术家”吗?当然,我今天仍然清晰地记得,在那些还没有电视的乡下的童年夜晚,孩子们和成年人一同围坐在院子里或者我家街阳上,听我的爷爷摆龙门阵——讲“薛刚反唐”“岳飞抗金”“水泊梁山”以及“刘关张”的故事的情景。一切不得而知。

事实正是如此,文学在我们最初的生活中扮演的可能仅仅是一种借以寄托和打发无聊人生的角色,这种状况直到今天的某个时候。现在,我们有机会去思考跟文学有关的诸多问题,去阅读更多更开放和有启示意义的作家与作品,得以纠正我们对于文学的误会。

博尔赫斯说:“一个人经历过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要经历”。然而,除了博尔赫斯,还有谁能从普遍中打造出一篇篇精美绝伦的、给我们贫瘠的时代带来慰藉的诗歌和小说呢?最后,在这篇不知所云的文章的末尾,我要再次借用博尔赫斯自称“假装有点含糊”的技巧和《博尔赫斯和我》里的最后一句来结束:

我不知道我们俩当中是谁写下了这篇文字。

20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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