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长篇】梨花雨||桃花:第五章 有喜
【作品梗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家国危亡,热血抗争。历史小说《桃花》以写实的笔触,深刻揭示齐鲁地域抗日斗争的鲜活人物和生动事迹。作品以地域风物、民俗传统为背景,以主人公桃花等同时代军民人物为主脉,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军民同仇敌忾抗击外敌的英勇气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大义凛然、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浓郁清新、颇具传奇,具有深邃的历史穿透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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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必需品,就必定遭人觊觎。贵生爹已经提醒贵生缩紧东北三省发货量,贵生也在有序地收拢资金。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呢?买卖是东家的,不是贵生的。就算是贵生的,儿女大了三分客,做父母的也不好越俎代庖。事到如今,所有的埋怨都是多余的,赶紧想办法帮助儿子把损失降到最低才是正经。
贵生爹沉吟片刻,说道:“自古民不斗官,何况又是拿刀拿枪的日本人。你即便回到青岛,也是毫无胜算啊!要不,我写信给咱们家在东北的联营商号,让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吧。”
贵生急忙摇头,说道:“爹,不要!远亲近戚在虎狼之地经营买卖,已经够不容易了。咱们家在东北商号里面只有股份没有人,不能再给大家伙儿添麻烦。您放心吧,我在奉天已经铺垫了关系,有办法处理这件事情。”
贵生爹和贵生娘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儿子这是要亲赴东北了。商场如战场,他们曾经是战士,怎能够不知道其中风险?但是,儿子如今也是战士,断断没有一个趋利避害的道理。那些担心、叮咛的言语,就不必说了。儿媳妇不谙此道,是一件幸事。否则,她也会跟着日夜悬心。
贵生爹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贵生回答:“事不宜迟,明天!”
贵生娘马上站起身来,说道:“俺这就给你打点东西去。”
桃花仿佛梦游一般:就这么简短的几句话,贵生就要走了?货物——奉天——日本关东军——东家性命,怎么听怎么凶险万分。公公婆婆这是怎么了?不但不劝阻反倒像“岳母刺字”。听话辨意,贵生是去为东家保性命、讨公道的。这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值得称道。自己就算是再担心、再舍不得,也不能阻止丈夫做男人应该做的事情。既然公公婆婆都支持丈夫离家,就赶紧给丈夫准备行装吧。
入夜,春雨下得越发绵密了。
夜雨里面的官渡,寂静地安详着。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吠,轻灵的雨丝飘洒出逸远的旋律。桃花枕着贵生的胳膊,泪水一滴一滴滑落。明天一早儿,贵生就要离家远行了。爹娘刚刚扔下了她远行,她悲苦的心情还没有得到丝毫缓解。转眼之间,丈夫竟然也要扔下她远行。这难道就是老辈子人说的“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吗?曲阜已经够远的了,青岛更是远隔千里之外。一别之后,归期渺渺,何时才能够见到贵生呢?
贵生紧紧地抱着桃花柔若无骨的身子,桃花的温润甜暖春水般一波、一波裹挟了他。他感觉到坚强的意志在崩塌,从来没有过的眷恋之情让他心碎一地。桃花是这么小、这么弱,需要他倾尽心思呵护照料。他却要没有一点儿征兆地舍下她,去做凶险万分的事情。这一去前路莫测,是否能够平安归来都是未知数。她的凄苦,谁人能够宽解呢?可是,宝贝儿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工厂的生死存亡悬于一线,东家的性命,工人的生计,千钧重担都压在我的肩上。我不是想去和日本人较量,而是我不得不去和日本人较量。咱们俩也算是生逢乱世了!生逢乱世的人,是不可能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如果我此行顺利,回来以后就禀告爹娘把你接到青岛去。如果我此行遭遇不测,以后的日子就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贵生想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桃花感觉到额头上有湿湿的、水一样的东西,立刻明白了是贵生的眼泪。桃花心中一惊,暗暗责备自己:男人行走天下,自古使然。女人守好家,看好门,照顾好一家老小,等着男人归来,也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出门在外不容易,随时随地都会遇上难事儿、急事儿、窝心事儿。诸般艰险,都得男人咬着牙扛起来。其中的辛苦劳顿,女人就算是有心相帮也是无从使力。贵生接信离家,心里面已经是够难受的了。自己再哭哭啼啼的,成什么体统?让贵生伴着眼泪上路,太不吉利了!
桃花抬手抚上贵生湿润的脸颊,轻轻地、深情地摩挲着,说道:“是俺不懂事儿,你别难受了。横竖你也是要回青岛做事情的,眼下只不过是早走几天罢了。你放心地走就是了,俺跟着爹娘能过得熨熨帖帖的。你说你也是,还是一个大男人呢!俺哭,你也跟着哭吗?”
贵生突闻此言,噙着两眼的泪水笑出声来:这是娶了一个啥精灵古怪的媳妇啊,上咬天,下咬地,就没有一个咬不上的道理。这辈子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坚决不再和她斗嘴了。惹不起也输不起啊!
贵生捉住桃花玲珑温润的手,轻轻地攥着,宣誓一般地说道:“丫头,有你在家里等着我,我办完这趟差事就回来。回来以后我要禀明爹娘,接你去青岛。”
贵生的话一出口,桃花的心便像风筝一样“忽”地飞了起来。青岛——这个很远很远、很美很美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大海,有楼有车有轮船。最关键的是,还有贵生。贵生在哪里,哪里才是家啊!桃花紧紧地依偎着贵生,期望和憧憬一寸一寸涨满了心海。
送走贵生,桃花陷入绵绵不绝地思念之中。白天还好,她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分分秒秒也就捱过了。晚上关了房门,倘大的房间里面冷冷清清。衾中枕上尽是贵生的气息,催生出她难以排解的孤独和寂寞。桃花夜不能寐,日渐憔悴,慢慢地就感到周身酸软乏力。她兀自强撑着,尽量不让公公婆婆看出端倪。她发现自从贵生走后,公公婆婆时常精神恍惚。原本言谈举止中处处流露出来的气定神闲,竟然消弥于无形。桃花忍不住暗暗心惊:莫非贵生此去凶险?她有心询问公公婆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公公婆婆再亲,毕竟不是亲生爹娘。她只有孝敬、伺候的本份,没有撒娇缠闹的资格。贵生是公公婆婆的骨血,连着心,扯着肝。老两口儿绝对比她这个半路嫁进王家的人,更加心疼、看重贵生。她要是只顾及自己的心思多言多语,不但于事无补,还会增添公公婆婆的烦恼。罢了!罢了!自己且安安分分做一个孝顺媳妇吧!贵生啊贵生,老天爷保佑你千千万万早些回来啊!
桃花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也迫切地想要做到,然而,无论怎样努力也没有办法不去想念贵生。渐渐地在夜不能寐之上,又添加了茶饭不思。一个月不到就病倒在床,高烧不止。病中的人最怕凄风苦雨,那些黯然声响能够蚕食掉所有的信心和期望,让人悲观到极致,痛苦到极致。
桃花病倒,风雨不止。寒意从每一条缝隙钻进桃花体内,蚀心浸骨。桃花盖着两床被子仍然一阵一阵地发抖,跟在身边殷勤伺候的小巧,仿佛飘浮在一层岚雾之中。
桃花迷迷糊糊听到廊檐下响起细密的脚步声,伴随着婆婆令人揪心的咳嗽,由远及近来到门前。桃花用力拽下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略微一动,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房门一开一合,卷进一股寒冷的风。
槐嫂搀扶着婆婆抢到床边,婆婆一把按住桃花的身子,沙哑着嗓子说道:“好孩子,不必碍礼,你好生躺着吧。”
桃花的心里充满愧疚,含泪说道:“娘,媳妇儿不孝。不能好好孝敬您,反倒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婆婆抚摸着桃花的脸颊,疼爱地说道:“好孩子,你且放宽心。你爹打发大槐去台儿庄请速水信一先生了,这个病咱能治好。娘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你把它放在枕头边上,好生守着,就能够平平安安的。”
槐嫂捧上来一个三尺多长,两尺多宽,镂花描金的桃木匣子。轻轻地打开,匣子里面红绒缎面玉石支架上,静静地躺着两柄赤金包边、玉石、玛瑙镶嵌的桃木如意。尽管雨中天光黯淡,赤金、玉石和玛瑙仍然折射出夺目的光芒。桃木如意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悠悠地散发着穿透岁月的厚重苍茫。
桃花冰冷的身子突然感到阵阵温暖,她惊异地问道:“娘,这是……”
贵生娘看到桃花突然凝聚起来的精气神儿,脸上露出欣慰地笑容。她是从桃花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小夫妻骤然离别是一种什么滋味。她新婚初嫁来到王家的时候,王家还是一个四世同堂大家庭。虽然和睦互敬,终究各人各性。王家规矩大,男人们在东北经营买卖,女人们在家里孝敬长辈。贵生爹娶她过门以后,也撇下她回了东北。她在家里苦苦支撑了两年光景,瘦得一阵风就能够刮跑。幸亏贵生爹有狠劲儿,硬是缠磨得长辈首肯,把她带到东北。能够嫁给这样知冷知热的男人,是她一辈子的福气。别说是为了救男人落下病根儿,就算是搭上一条命也是值了!
自打儿子娶回桃花,她就和男人商量好了。等儿子返回青岛的时候,让桃花跟着一起去。哪里想到时运不济,儿子是要去东北和日本人争竞。儿子此去有多么凶险,她心知肚明。她惦记、思念儿子,却不敢透露出来一分一毫。不但不敢在儿媳妇面前透露出来一分一毫,更是不敢在那个当爹的男人面前透露出来一分一毫。当下大家都心事重重,没有一个人是轻松舒服的。能够掩饰住自己的紧张和焦虑,就是对旁人的环护和疼爱了!可怜桃花两天之内离别了爹娘,又离别了丈夫。这个娇柔的小人儿,怎么受得了这份折磨啊?也是自己太粗心了,只顾着对远行的儿子千般牵系,竟然忘记了宽解近在眼前的儿媳妇。如今儿媳妇大病不起,怎么对得起把女儿托付给自己的亲家啊?一旦儿子知道儿媳妇病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嘴上不说,心里面也必定是怨嗔的。
贵生娘一手攥住桃花的手,一手在桃花烧得滚烫的脸上轻轻抚摸着,柔声说道:“花儿,这是咱们家祖辈传下来的宝贝,最是能够驱灾辟邪,福佑安康。每逢咱们家里遇上灾祸,把它请出来,就能够把难关渡过去。好孩子,不用怕,只要速水信一先生来了,你的病就会好了。”
桃花混沌的头脑里面灵光一闪,清晰地出现了一个画面:长巷,大门,锐利的眼神儿,阴森森的感觉……
速水信一是在中午时分赶到王家的,与桃花四目相对,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桃花的心“忽”地提了起来,她知道速水信一认出了自己。速水信一的目光很平静,桃花却觉得其中隐藏着令人生畏的东西。是进逼?是压迫?是摄取?是劫掠?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
速水信一的目光掠过桃花的脸庞,盯住枕边的桃木如意。桃花感到危险,本能地伸出胳膊紧紧地环护住。
速水信一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转移开目光细细地替桃花把脉。片刻,笑容满面地对贵生爹娘说:“少奶奶是因为感受风寒外邪,肺失宣降引起鼻塞、喷嚏、咳嗽、头痛、畏寒。原本应该伴随低热,只是近来忧思伤神,肝脾受损,促发了高热症状。有身孕的人不宜使用虎狼之药,先服用一片'安乃近’退烧,再用中药慢慢调治吧。”
速水信一话一出口,贵生娘惊喜地腾身站起。一弯腰身,紧紧地把桃花抱在怀里。为了面对速水信一,桃花先前强自支撑着梳头、更衣。一通忙碌下来只觉得精疲力竭心慌不已,正咬紧牙关倚靠在床头上喘息。突然之间闻听身怀有孕,立刻精神振奋娇羞满面。
按照礼仪规矩,贵生爹原本是不应该出现在桃花房中的。但是,他实在是心疼这个打着灯笼也难以找到的好儿媳妇。祖宗礼法世代传承,遵循沿袭固然重要。事在人为,权急之下也是可以破得。儿子远走东北生死未卜,他想帮忙也帮不上。儿媳妇重病在身不见好转,他绝对不能够迂腐到退避三舍。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病到什么程度,应该怎样医治,他必须了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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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爹跟着速水信一走进桃花房中,在堂屋里面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屏息静气捕捉东屋里面的声音。猛然间听到速水信一言说桃花有孕,不禁大喜过望。“腾”地站起身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好。
槐嫂第一个清醒过来:添丁进口,王家大喜。老爷、太太闻听喜事猝不及防,一时之间没有了章程。小巧是一个黄花闺女,更是行不出来一个主意。此时此刻,必得自己站出来打理一应事体了。
槐嫂看着速水信一笑道:“先生诊治辛苦,且请前院客厅用茶。我家少奶奶所需一应药物,还请先生费心调剂。”
槐嫂一语提醒了贵生爹,贵生爹起身礼让着速水信一往前院客厅去了。
贵生娘喜忧参半,满眼泪花:儿啊,儿啊,你有后了!你在哪里呢?你赶紧回来看看你媳妇儿吧!娘啥也不求,只求着你和你媳妇儿都平平安安的,守着娘过日子就行了。
桃花感觉到婆婆浑身颤抖,不由地心中警觉:婆婆身有故疾,禁不起大喜大悲。这些天自己病着,把婆婆给劳累得不轻省。要是再把婆婆的故疾诱发了,自己就是十足的不孝啊!
桃花赶紧扶住婆婆的胳膊,说道:“娘,娘,您静静心。这个先生是外国牧师,也就是中国的和尚、道士。他看病准成,把喜脉未必准成……”
贵生娘不等桃花说完,一把捂住桃花的嘴巴,说道:“花儿,花儿,可不敢胡说!咱就是有喜了!咱就是有喜了!你先躺下歇着,俺去前厅看着先生开药方。咱早早地把身子调养好了,舒舒展展地过日子。”
桃花吃了速水信一给予的白色药片,高烧立刻退了下来。又接连吃了速水信一开出的几副中药,身子一天好似一天。速水信一与寻常大夫不一样,他不收取诊金。他说他是“主的牧羊人”,来到中国传播耶稣的福音。桃花虽然不知道耶稣的福音是什么,却听出来耶稣就和释迦牟尼佛祖差不多,是救苦救难的。而速水信一所在的基督教会,是一个遍布世界的庞大组织。不但在中国的城镇里面有,在外国的城镇里面也有。按理儿说这个组织是极好的,桃花却觉得速水信一与这份“好”不怎么搭调儿。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搭调儿,反正就是消除不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桃花不再生病,却开始“害喜”。一会儿想吃荤的,一会儿想吃素的;一会儿想吃酸的,一会儿想吃甜的;一会儿想吃凉的,一会儿想吃热的;一会儿想吃馍,一会儿想喝汤;夏天的瓜,秋天的果,也排着队往桃花的向往里面蹦。桃花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是王家的至尊宝贝了!别说公公婆婆每日里不重花样地调剂饮食,嘘寒问暖。就连叔公公、叔婆婆,都拿着抠墙打洞寻摸到的稀罕食物,不间断地送过来。叔公公的心性,像孩子一样讨喜。竟然撺掇着叔婆婆要把桃花领到滕县城关,寻找熟悉的大夫看看肚子里面的娃娃是男是女。叔婆婆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说,桃花也就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听。她笃定不管肚子里面的娃娃是男是女,公公婆婆都会喜欢的。而自己和贵生,当然会更加喜欢。贵生,贵生,你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你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呢?
桃花腹中孕育着的,仿佛是贵生全家人的希望。因为贵生离去而产生的沉闷、压抑、焦虑和惊惧气氛,不知不觉消散得如烟似雾。王家大院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都由此衍生出从来没有过的欢喜和期冀。大家似乎都在热切地等待,等待着日头从东面的房山头冉冉升起,从西面的房山头徐徐落下。日头每一次升起每一次落下,大家怀揣着的兴奋和踏实就会加重一分。大家都在暗暗地数着日子,都知道桃花会在那个日子到来的时候,给王家送来麒麟子、凤凰雏,玄海珠初探,千里驹始出,不意谦光如此厚,彩笺一幅瑞华盈。
在王家人一天一天的等待中,风儿柔软起来了,阳光炙热起来了,雨露丰盈起来了,田野厚重起来了,渐渐地,一望无际的麦浪舞动出饱实的黄。初始是浅浅的、淡淡的,很快就加深加重起来。坐落在鲁南大平原上的村村庄庄、家家户户,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无论是走着还是坐着,无论是想着还是忘着,无论是歌着还是默着,都被发自心底的从容不迫裹挟得严严实实。天地成韵,律动四方,人们已经聆听到大自然的吟唱。那个让白居易跌足叹息的“田家少闲月”季节,正在踏踏实实走来,托负起人们的憧憬。几乎没有一个庄稼人不在盼望着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这个“榴花照眼明”的仲夏之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令人欢欣鼓舞的。
桃花不收获粮食,却喜欢五月。五月有五月初五,五月初五是端午节。五月初五端午节,是人们特意为忧国忧民投江而亡的楚国大夫屈原,设定的节日。一个人能够在生命历程中活得被千秋万世自发铭记,死有何憾!五月初五又叫“女儿节”,女儿们把火红新鲜的石榴花朵插入云鬓,颤颤悠悠给城里乡间增添了太多的明媚与俏丽。
五月初五,是“苍龙七宿”星飞升到正南中天的日子。《易经·乾卦》爻辞曰:“飞龙在天”,大吉大利。桃花从小就喜欢过端午节,喜欢弥漫在风中的黄牛尾草和艾草的香味儿,喜欢吃用黄牛尾草煮熟的鸡蛋。小时候她会拿着热乎乎的煮鸡蛋,去找杨家的同龄孩子们“碰鸡蛋”。输了或者赢了,都不影响快乐的心情。长大以后她不好意思找兄弟姐妹们“碰鸡蛋”了,就自己偷偷地在家里碰。碰碎的煮鸡蛋自己吃不了,就给爹吃一个,给娘吃一个。吃得爹娘肠胃承受不住,只好哄着、劝着让她改天再碰。
五月初四一大清早儿,大槐踏着露水去田地里面拔来黄牛尾草和艾草。槐嫂将一大盆糯米用清亮亮的井水泡上,又忙着在柳条筐里面挑选个头硕大的红皮鸡蛋。闻听脚步声响,一抬头,看见桃花走进灶屋。槐嫂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敬而又亲热地打招呼:“少奶奶早啊!您现在有身子了,应该多睡一会儿的。”
桃花双颊飞红,笑吟吟地说道:“睡多了身上发紧,倒不如走动着舒展。槐嫂,咱家厨下你说了算,俺得跟你商量商量。俺想吃几个黄粘米红枣粽子,麻烦不麻烦呀?”
槐嫂笑了,她就喜欢桃花这股子亲和中带着威势的做派。这做派是日积月累修养而成的,渗透进举手投足中自成风韵。现如今桃花是王家的金珠玉璧,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只要言语一声儿,老爷、太太管保成箩成担地往家里边弄。想吃几个黄粘米红枣粽子,还是二十四节气的事儿吗?
槐嫂笑道:“哪有什么麻烦的!咱家里正好有二太太送过来的上好黄粘米,大红枣子也是现成的。俺这就泡上,到夜里包成粽子一锅煮了,您明儿一早就能吃上了。俺原本想着您有喜,就多泡了一些开胃健脾助消化的糯米。经您这一提醒,突然想起来黄粘米补气增血暖肠胃。俗话说冬病夏养,夏天里委实应该多吃一些黄粘米的。对了,少奶奶。太太吩咐俺多挑出一些新鲜的红皮大鸡蛋,和着'黄牛尾’煮上,说是您喜欢吃。您看看,俺挑的这一笸箩够不够?”
桃花愣住了:婆婆是怎么知道俺喜欢吃黄牛尾煮鸡蛋的?婆婆知道了俺喜欢吃黄牛尾煮鸡蛋,是不是也知道了俺喜欢“碰鸡蛋”呢?奇怪了,谁告诉她的呢?
桃花心思简单,这份疑问虽然没有得到解答,却也没有萦怀。如果婆婆是在她嫁过来之前知道的,说明婆婆对这门亲事很是看重。越是看重,越是要打听得周全细致。如果婆婆是在她嫁过来之后知道的,说明婆婆对她衣食住行很是上心。越是上心,越是要观察得清楚明白。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都是好上加好的!
桃花觉得自己很高兴,一颗心飘啊、飘的,走路很轻快,吃饭很香甜。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躺不稳身子,睡不着午觉。既然躺不稳、睡不着,桃花索性爬起来绣荷包。大红的缎子面料,精巧的菱角形状,十二种苏绣丝线逐次绣出莲花、莲叶、戏水锦鲤。桃花没有绣鸳鸯,鸳鸯最早是被用来比喻兄弟的,而且贯穿着离别:
昔为鸳和鸯,
今为参与商。
此时此刻,能够跃过龙门,能够逐浪而行的锦鲤,才是桃花心中所爱:
木落雁南翔,
锦鲤殷勤为渡江。
泪墨银钩相忆字,
成行。
桃花绣一阵儿荷包,想一阵儿贵生。贵生是穿着夹衣出门的,如今已经是麦熟季节。青岛就这么远吗?远得他都回不来拿几件夏布衣裳吗?好在一个月前贵生有信来,公公婆婆看罢信,就欢天喜地把信交给她收着。她心里明白,公公婆婆是以这种方式,让她看看贵生的家书。她背过公公婆婆的眼睛仔细看信,才知道贵生离家以后是去了东北。她暗暗心惊:东北早就让日本人给占了!蒋介石不让东北军打日本人,十几万东北军就开进关里。现如今滕县、峄县、徐州一带,就驻扎着东北军的队伍。桃花对东北军,是有一些鄙视的。一群有枪有炮的精壮汉子,不敢和杀人放火抢地盘的日本人打。一边扔下亲友故旧任由日本人欺负,一边哭天抹泪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松花江不是松花蛋,不养软货怂包吧?蒋介石不让你们打,你们就不打吗?蒋介石是你们的爹呀?你们往关里撤,俺男人往关外走。谁都知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俺男人不呆不傻,不会无缘无故往关外走。他必定是为了一件大事儿,才不顾性命出关的。关外是日本人当道,这件事情必定和日本人有关。也就是说,俺男人一介儒商,赤手空拳去对付日本人啦!俺男人,一个顶你们十几万!跟着这样的男人,俺走到哪里都心不虚、胆不颤。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成啥样儿俺都心甘情愿。
天光渐次黯淡下来,桃花觉得颈背酸软。捏着绣花针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也隐隐作痛。桃花知道久坐伤骨滞血,便放下荷包起身打开房门。房门甫开,明晃晃的天光就倾泻进来,压迫得桃花睁不开眼睛。桃花不由地后退一步,藏在屋子的阴影里面眯着眼睛望向庭院。庭院中没有人声履音,一如既往地安详静谧。层层房舍和院墙构成的宽阔纵深,将村庄里面的热闹声响隔离得遥远而又飘渺。这是桃花喜欢的生存环境,清静雅洁,不沾是非。
王家的房舍有一间算一间,全都经过精心的筹谋规划。既暗合机变采光通风,又高大厚实冬暖夏凉。桃花自吃罢午餐回屋闭门坐卧,几乎忘记了置身于炎热的夏季。突然打开房门面对一庭阳光,才感觉到热浪灼体。日影西斜,院墙的影子在庭院西侧投下很大的一条阴影地带。桃花突然间就调皮地笑起来,她想起婆婆吓唬她的话:“花儿,正晌午大日头毒得晒爆了皮,你可别满院子跑啊。当娘的晒黑了,孩子就会跟着黑。但凡一黑,就变不过来颜色了!”
桃花孩子似地一溜小跑隐入阴影里边,循着抄手游廊去往主宅。穿过青砖雕花月亮门,发现主宅里面静悄悄的。探头看了看上房,里面没有婆婆和小巧的身影。只有公公气定神闲地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子旁边,低头翻看一部线装书籍。桃花没有出声儿,折转身返回自己的宅院,出宅门,过仪门,沿着青砖甬道往灶屋走去。这个时候婆婆和小巧不在主宅,必定是在灶屋里面。
桃花刚刚拐进通往灶屋的夹道,就听见小巧清脆的笑语。叽叽呱呱的,抛洒着无限欢喜。桃花笑了,心想:只听这份自由自在,就知道小巧在王家的特殊地位了。公公婆婆根本没有把小巧当作一个签了卖身契约的丫鬟,而是如同亲生女儿一样地疼爱。就连厉害的、经管着王家半份家业的大槐和槐嫂,都打心眼儿里把小巧当做妹子对待。如此的惠风和畅,就是积善之家吧?《易传·文言传·坤文言》有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余庆”,必定是远在儿女近在身吧?
桃花刚刚笑盈盈地走到灶屋门口,就被机灵的小巧发现了。小巧漂亮的杏核眼睛笑得眯缝着,大叫一声:“少奶奶来了!”
贵生娘坐在背对着屋门的杨木矮椅上忙活,闻声转过头来看着桃花,疼爱地说道:“花儿,你睡醒了呀?厨下的活计有槐嫂周详打点,原本不用俺操持。这不是要包粽子吗,俺就来显摆一下手艺。”
桃花还没有搭话,小巧就举着几串粽子跑过来,笑道:“少奶奶,您看看,这是太太专门给您包的小粽子。俺还从来没有见过太太包这么精巧、这么好看的粽子哪!”
粽子是三角形状,不足半个巴掌大。用碧绿的苇叶裹了,缠上五颜六色的棉线,系成长长的一串儿。伸手一拎,活泼泼地动。桃花数了一下,每串粽子有九只,立刻明白了婆婆的殷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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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粽子叫“九子粽”,是唐朝的第九个皇帝唐玄宗李隆基时期流传下来的。
李隆基当年就是用这种粽子,端午节时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李隆基为了大唐宫廷的端午盛会,曾经写了一首诗,题目是《端午三殿宴群臣》。诗里面的一句话,就是称赞“九子粽”的:四时花竞巧,九子粽争新。
“九子粽”包起来很费功夫,寻常人家也就只能够作为馈赠亲友的礼物存在着。因为“粽子”谐音“中子”,也便有当娘的做出来,送给出嫁的女儿;当婆婆的做出来,送给新婚的儿媳妇。慢慢地,能够裹出精巧好看的“九子粽”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如今婆婆费力劳神地为她包裹“九子粽”,必定是要借着李隆基的范本为她和王家祈福了。
桃花笑道:“娘的手艺,真是一等一的好啊!只不过帝王之家的彩头,不知道咱们家担得起、担不起?”
“如今没有皇帝了,”小巧叫道,“咱们家咋就担不起呢?”
“谁说没有皇帝了?”槐嫂说道,“大清朝的皇帝,今年3月份就在东北建起满洲国了。虽然地方不大,但是有毛不算秃,他好歹也算是一个皇帝啊!”
逊帝溥仪在东北建立满洲国的事情,桃花听说过。只是现如今东北是日本人当家,日本人的皇帝叫天皇。日本人张嘴“天皇陛下”,闭嘴“天皇陛下”,恭敬臣服得直不起腰来,又怎么会弄一个中国皇帝管着他们呢?满洲国皇帝到底有多大的权力呀?不会像是被曹操挟持的汉献帝刘协那个样子吧?既不当家又不主事儿,这样的皇帝当的有啥乐趣?
贵生娘笑吟吟地说道:“皇帝的天下,是咱老百姓支撑着的。皇帝家吃得起'九子粽’,咱老百姓家就吃得起。那些霸了天下就不让老百姓吃这个、穿那个的皇帝,别想做得长久。花儿,槐嫂说你想吃黄米粽子。粽子明儿个才能煮好,小巧给你碾了黄米,今黑夜你先吃黄米红枣糕吧。”
桃花心里一热,含笑看着小巧。小巧却顾不得看桃花,盯着贵生娘惊奇地追问道:“太太,还有不让老百姓吃这个、穿那个的皇帝吗?”
槐嫂擅长的事情,除了整治美味可口的菜肴之外,大概就是抢话截话了。闻听小巧的问话,槐嫂也不等太太作答,抢先笑道:“怎么没有啊?自古就有!龙袍就不让咱们老百姓穿,黄颜色的衣服也不让咱们老百姓穿。只是,还没有听说哪个皇帝不让咱们老百姓吃啥东西。大概那些皇帝也知道,他就是让咱们老百姓吃,咱们老百姓也吃不起。”
贵生娘仍然是笑着,陡然拔高的音调却显露了心底的愤怒。贵生娘说道:“原先没有,现在有了。日本的那个天皇,就不让咱们中国老百姓吃大米白面。如今在东北,咱们老百姓吃大米白面,是要被抓、被打、被杀头的!要是让日本人占了咱们全中国,估计咱们全中国的老百姓也不能吃大米白面了。”
贵生娘透露的这条信息,把桃花、槐嫂和小巧都给惊呆了。桃花和槐嫂尚且能够沉得住气,小巧却大喊大叫起来:“日本天皇是个啥东西?他凭啥管咱们中国老百姓吃啥喝啥?他占了咱们东北,咱们为啥不把他打出去?咱们不是有国民政府吗?国民政府见天儿收这个捐、收那个税,让咱们老百姓都听他的。等到日本天皇来欺负咱们中国老百姓了,他就王八脖子一缩,不管不护了吗?不让咱们老百姓吃啥、穿啥的皇帝,当不长;不管不护咱们老百姓的皇帝,更当不长……”
小巧是婆婆的丫鬟,原本就轮不到桃花言语教训。况且,小巧的话说到了桃花的心坎上。桃花沉默不语,望向小巧的眼神儿却充满了鼓励和支持。小巧完全领会了桃花的意思,情绪愈发激奋昂扬。老爷太太对她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少奶奶也对她好,她在这个家里面不会受半分窝囊气。当丫鬟当到半个主子的地步,也是没谁了!
小巧一激动,就想继续说下去。突然发现贵生背负着一肩斜阳,出现在桃花身后。小巧吃惊地瞪大眼睛,抬手指着贵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咦,咦,咦,少、少、少爷……”
桃花循声猛地回过头去,近距离看到贵生熟悉的脸庞。贵生消瘦了很多,以至于颧骨显得有一些突兀。但是,贵生看着桃花水灵灵立在眼前,是开心且舒心的。贵生脸上的笑容比贵生背后的阳光还要灿烂,明晃晃火辣辣,刺激得桃花睁不开眼睛。桃花只觉得身子一软,就要弱弱地倒向贵生。正在心旋意迷之际,猛然发觉婆婆已经冲到身边。
婆婆伸着双手,发出一声令人闻之泪下的呼唤:“儿啊,你受罪了!”
桃花心中一凛:什么?贵生是“受罪了”而不是“受苦了”?这句话出自婆婆之口,太反常了!贵生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到底去做什么事情了?别着急!别着急!不管贵生去做什么事情,如今也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有公公婆婆在跟前儿,没有她说话的份儿。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面,再细细地询问贵生吧。
贵生娘一把抓住贵生的胳膊,就再也不肯放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一滴打湿贵生的衣袖。贵生娘哭道:“儿啊,你疼坏爹娘了!爹娘恨不得替你去啊!你要是再不回来,你爹你娘的心也就跟着煎熬碎了……”
贵生看了桃花一眼,炙热的眼神儿似乎能够把桃花融化。看过桃花,贵生的目光就转向娘。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见过娘如此焦急流泪。娘说得没有错!他是娘的心尖子,他把娘的心给煎熬碎了!
贵生牢牢稳稳地搀扶着娘,含泪说道:“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您别再难过了!天气热,又是五月节下,您得多多保重身子啊!”
贵生娘猛然醒悟:怎么大呼小叫哭天抹泪起来了呢?这是预备和那起子拿着泼辣当能耐的女人比肩了吗?俺担心牵挂儿子,儿媳妇难道就不担心牵挂男人吗?儿媳妇家教好,为人处事有章法有分寸。即使怀着身孕,忧思成疾,也没有在公公婆婆面前矫情失态,透露出来一丝一毫的凄惶和不满。难道俺老了老了越活越抽抽,还不如晚辈们行事体面吗?
贵生娘思及此处,顿时绯红了面颊,赶紧放开儿子的胳膊,正色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爹在上房哪,咱们过去吧。花儿有喜了,你搀着她慢慢地走!”
贵生已经在家信中得知桃花有喜,高兴得简直就要飞起来。三月底被日本人关进奉天大狱的时候,他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知道这是一次破釜沉舟的较量,必须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唯一让他思及念及便心中凄然的,就是远在故土的爹娘和桃花。爹娘年迈,桃花初嫁,都在全心全意地珍爱着他、倚重着他。一旦被他抛下,就会在有生之年陷入难以自拔的无边噩梦。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桃花有喜,一颗心被牵挂和悲伤撕扯得四分五裂。他知道自己一死,王家绝后。爹娘的痛不欲生暂且不说,桃花的处境更会令人扼腕叹息。以桃花的年纪,她应该离开王家自奔前程。以桃花的品性,她决不会离开王家自奔前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孤孤单单在王家终老一生。做儿子,他对不起爹娘;做丈夫,他对不起妻子。但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东家和工厂,更是为了一个“理”字,他决不可能退缩。唉!如果当时知道桃花有喜,他心中的压力是会轻一些呢?还是会重一些呢?
贵生听到娘让他搀着桃花,赶紧伸出手去。搀着桃花算什么?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是把桃花托起来抱在怀中。这个娇俏俏的人儿居然怀上了他的骨肉,用不了多久王家大院就会传出婴儿的哭声和笑声。然后,会有童年的奔跑,会有少年的成长,会有青春的蓬勃,会有迎亲的喜庆……如此欣欣向荣的好日子,都是眼前这个袅袅婷婷、轻轻巧巧、秀秀丽丽、明明媚媚的女子带来的。她,是王家的福星啊!
桃花看着贵生伸过来的手,赶紧隔着汗巾一把推开——这个呆子,当着婆婆和下人的面儿,还真要过来拉拉扯扯不成?
桃花绯红着脸轻轻一跺脚,低声嗔道:“你快扶着娘!”
贵生笑了:女人大概是最麻烦、最不容易伺候的物种了!别说是那些摸不准、认不清的外姓旁人,就算是他了如指掌的娘和老婆,这一会子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照应了。幸亏娘和老婆前世缘分今生相见,相处得入眼入心你亲我热,不让他面对“娘和老婆掉进河里面,你先救谁?”这样的问题。要是娘和老婆相处得水火不容鸡飞狗跳,纵然自己有擎天的本事,只怕也会顾此失彼。他这辈子,就从男人变成“难人”了!
小巧见贵生懵头懵脑,扎撒着两手只知道傻笑,赶紧说道:“俺搀着太太!”
桃花双眉一挑,笑道:“四十斤糯米包粽子,槐嫂一个人要忙到什么时候去?你留下来打下手吧!”
桃花的声音不大,却透露着不容置疑。小巧愣了愣,一想也对——包粽子是一件特别麻烦的活计!要整理苇子叶,要填米填枣填红糖,还要包裹周正形状,缠绕结实麻绳。唉呀!好吃的东西费劲儿做,好穿的衣服费劲儿裁。这世上就没有一件好事儿、巧事儿、便宜事儿,是不花费力气便能够享受的。少奶奶平日里不怎么打理家务事儿,眼里、心里却装着一应的章程。不说话则已,说出来的话都会着落到点子上面。听着老爷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个家早早晚晚都要让少奶奶当。少奶奶心细,待下人更是宽厚。现如今穿的、戴的没少赏赐,当家以后必定也差池不了。槐嫂那么厉害都听从少奶奶的话,俺也就别忤逆少奶奶了吧。
时令堪堪端午,距离盛夏尚且有一段日子。然而,暑热已经霸道地渗透进浩浩荡荡的风里。风过处,前院的声响被断断续续送进内宅。贵生爹隐隐约约听见妻子在哭,还有儿子在说话。他有一丝儿恍惚:即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应该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大天白日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呢?
贵生爹觉得心里面闷闷的,视线也被一层薄薄的泪光遮挡了。他无力地抛下书卷,目光循着房屋中轴线依次望向庭院、宅门、仪门、前院。三月的清寒中,儿子就是沿着这条线路走出家门的。虽然四月底有信来,告知已经从奉天安全返回青岛。但是,他的心中仍然是半信半疑。如果儿子真的像信中说得那样轻松自如,又怎么会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归?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走千里、走万里舍不得扔下爹娘。现如今娶回来桃花,心里面又添了一份记挂。但凡有一点儿可能,也会星夜兼程往家里跑。只要儿子没有生龙活虎地站在面前,任何人传任何口信、捎任何消息,他都一概不会相信。试图向一位久经风云的商界老者粉饰太平,永远也不会收到预期效果。
日影虽然已经西斜,光线却依然十分明亮。光线循着墙壁、屋顶、门窗玻璃折射到贵生爹的脸上,贵生爹本能地眯缝起眼睛。视界狭窄了,视线就变得集中。贵生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和儿媳妇一边一个,搀扶着妻子出现在仪门,只觉得一股热血直直地冲上头顶,“腾”地弹起身子。
贵生爹惊喜,贵生娘更甚。进得主宅院门,没有外人在侧,贵生娘忍不住发出声声呼唤:“他爹啊!他爹啊!咱儿子回来了!咱儿子回来了!”
借助屋子里面光线黯淡的有利条件,贵生爹没有让一家老少察觉到自己的手足无措。闻听妻子召唤,贵生爹努力压抑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激动情绪,缓步踱到上房门口负手而立。
贵生在看到父亲的一瞬间,心脏像是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两个多月未见,父亲线条清矍的面颊竟然瘦得塌陷下去。沉默寡言的父亲,心里面承受着多少煎熬啊!父亲和母亲,在贵生心中是占据着不同位置的。贵生对母亲,是发自内心的依恋爱护。对父亲,则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佩服。
父亲像是一座山,敦厚稳健,藏珍纳宝。贵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勃然大怒,父亲也从来没有强迫他这样做、那样做。他想去滕县读洋学堂,父亲就送他去读洋学堂;他想去天津读纺织学校,父亲就送他去读纺织学校;他想去青岛给东家管理纺织厂,父亲就同意他去青岛管理纺织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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