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无透视,画山不画云?

空间认识和空间表现

中国画中人物、山水、花鸟三科与空间表现关系密切的是山水画。中国幅员辽阔,山峦逶迤,江河纵横,祖国壮丽的河山和数千年悠久的文化历史,是产生伟大艺术——中国山水画的客观条件和基础。作为造型艺术之一的绘画,如何在有限的平面上表现无限的空间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特别是表现千里江山自然风貌的山水画,更突出地存在着如何对待空间认识和表现的问题。

傅抱石 1945年作 阮咸拨罢意低迷

在人物画中,人物活动所占空间极为有限,对空间的认识和表现不会成为对人物画技法发展的约束。山水画则不同,自然界极大的空间纵横千里,要在画面上体现,若不从理论上和实践中解决空间的表现方法,必然会影响山水画的发展。

傅抱石 1945年作 清阁著书图

早在四世纪,六朝南宋的宗炳和王微,在他们的艺术实践过程中,对空间的认识和表现已从理论上提出了极为重要的看法。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以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这就是透视学中最根本的理论问题,“近大远小”的原理。这比意大利建筑家勃鲁纳莱西(Brunelleei)研究的以几何方法平面表现主体的透视规律以及阿卜柏蒂(Alberti)在1436年出版的《画论》中正式发表透视学理论早一千年。宗炳又说:“今张绡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远。”他完整地阐述了今日透视学的平面塑造立体概念的远近高低比较关系。宗炳所述的“今张绡素以远映”与今日透视学所用玻璃板取景原理多么相似啊!今日的美术家看来是最普通的常识,但出之于一千五百年前古人的认识,这是多么令人惊奇!

傅抱石 1945年作 石涛诗意山水

古人不仅能够处理远近高低比例关系,而且提出对表现空间的更高认识。王微在《叙画》里说:“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办方洲,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灵无所见,故所托不动,且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疑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尽寸眸之明。”这就对中国山水画提出了更高要求。他不满足于把现实山水如实地、局部地、像画地图似的客观反映而已。由于“目有所及,故所见不周”,因此要求更全面地更丰富地表现客观存在,要求作者能够高瞻远瞩,由表及里,使客观与主观精神相联系,以“一管之笔,疑太虚之体”。

傅抱石 1954年作 二湘图 设色纸本

宗炳和王微共同对中国山水画提出了追求“畅写山水神情”的艺术境界,提出了中国山水画的意境要求。这样便给中国山水画对待空间的认识开拓了新的蹊径,远远超出了几何学所能解决的透视变化,把客观与主观结合,把景与情结合,产生“胸中丘壑”、“意境”,追求笔墨变化,通过虚和实的对比使画面的空间更宽阔,更丰富。

傅抱石 1954年作 云中君和大司命 设色纸本

《南史·萧贲传》评介萧贲在扇面——很小的画面上画山水,能够达到“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的艺术效果。他表现空间的技巧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以表现山石、树木、峰云为内容的中国山水画,在空间表现方法方面,确实远远超过运用几何方法的透视学的规律所能解决的空间问题。透视学以实际的几何图(六面体、多面体等)构成为依据,固定一点为出发点,受时间的限制,以阳光为光源,即定时定点为前提。在描写自然景物时,若以几何透视学的规律去分析一棵树的透视变化,必须将树变成规则的伞形才能找出无数透视消失线来确定树枝在空间的变化,那是极不现实的。

傅抱石 1960年作 探幽图 设色纸本

中国山水画对空间的认识,不局限于客观空间,同时还存在“胸中丘壑”的主观空间的问题。中国画的远近关系非常强调感觉,强调虚实以取得艺术效果。为了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画面上常运用把远景拉近或者把近景推远等各种表现空间的手法,加强景深的变化,强化虚实对比变化,达到空间的塑造。这些认识早在五世纪,宗炳和王微在他们的著作中已经阐述。比之稍后的顾恺之曾提出的“迁想妙得”和唐张璪“中得心源”的论述都具有相同的含意,要求“景”和“情”相结合,“形”与“神”相结合,对于表现空间来说则要求客观空间与主观空间相结合。

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有一段精确的阐述:“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来看空间万物,我们的(中国的)诗和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不是像那代表希腊空间感觉的有轮廓的定体雕像,不是像那表现埃及空间感的墓中的直线甬道,也不是那代表近代欧洲精神的伦勃朗的油画中渺茫无际追寻无着的深空,而是‘俯仰自得’的节奏化的音乐化了的中国人的宇宙感。《易经》上说:‘无往不复,天地际也。’这正是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中国画家应该确立这样独特的空间意识。

傅抱石 1960年作 唐人诗意 设色纸本

中国花鸟画中兰花和墨竹,不像西画中的静物,画时须固定站在一定位置,依照对象在特定光线下所占有空间形成的明暗色彩的透视变化进行。中国画为了突出主要描写对象,可以舍弃一切背景,舍弃一切代表局部的明暗和投影变化,把注意力集中体察兰竹在自然生态中的形象特征,“融会于心”,“胸有成竹”地以中国画用笔用墨的特有技法,描写出兰竹的生命神韵,用墨的浓、淡、干、湿变化表现出兰竹的向背前后,充分描写出兰竹的生命运动的空间。

傅抱石 1960年作 湘夫人 设色纸本

中国绘画无论是人物画,山水画或是花鸟画,都不满足于客观的描写,它更高地要求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以景写情,情景交融。因此在画面上不仅要求表现客观世界,同时要表现主观世界。在画面的空间表现上,不单纯停留在客观的、表面的准确性。中国山水画的“咫尺千里”也不是单纯依靠几何透视规律所能解决的。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用高远、平远、深远的三远法来表现山峦的空间感。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阐述了阔远、迷远和幽远三远法,结合起来成为六远法。这些都是表现山水画空间感觉的理论性创造。

傅抱石 1962年作 赤壁怀古 设色纸本

中国画表现空间感觉不仅在客观的实体对象表现上,同时存在主观意识的想象之中。这二者是结合的。中国画的表现技法,强调对比手法的运用。中国画以墨色为主调,因此就利用空白与黑色的黑形成对比,墨是实,白是虚,虚实结合,化实为虚,把客观真实化为主观的表现,构成艺术形象,产生意境,给艺术品以无限的生命力,造成无穷的空间,给人以咫尺千里的美感。

傅抱石 1962年作 春风杨柳万千条 设色纸本

清人笪重光在《画筌》中说:“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这些理论上的阐述都是说明中国画化景物为情思,客观与主观相结合,实和虚相结合的艺术创造过程。中国画家常常把白纸想象成一个辽阔的空间,在其中创造新的美的境界。西洋的几何透视规律是无法给中国画家以帮助的。中国画家打破在视点、时间、光线和地理位置上的约束而自由驰聘在万里江山之中,产生了《长江万里图》、《重山叠翠图》等无数伟大的东方艺术品。

傅抱石 1962年作 虎溪三笑 设色纸本

中国画可以有长数丈的手卷形式,也可以有高丈余的长屏条形式;可以把春、夏、秋、冬归之于一壁,也可以形成中国特有的中堂和通景分幅的特殊形式。中国画画山不画云,把空白变成无际的云海;画岸不画水,把空白变成广阔的江湖;画鱼不画水,空白就是鱼儿嬉游的水域;画鸟不画天,空白就是鸟儿翱翔的地方。人物画的室外天地,室内素壁都可以利用虚实对比的手法,通过实景和虚景的联想,通过画面和画幅外的联想,创造出主观意识上的空间感觉。

傅抱石 1962年作 虎溪三笑 设色纸本

清代画家方土庶在《天慵庵随笔》中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画家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在笔墨有无间。”这说明艺术创造境界尽管取之于造化自然,但在笔墨之间表现的千里山河,都是在意识中想象的,美的,生动的艺术新境界和新的理想空间感觉。中国画由于有了独特的空间意识,打破了空间、时间的约束,便有了极大的艺术创造的自由天地。中国画具有丰富的艺术表现力。

傅抱石 1962年作 瞿塘烟月 设色纸本

傅抱石 1962年作 疑是银河落九天 设色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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