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写作从不是一件哗众取宠的事

2019年,茅奖揭晓的前几天,53岁的李洱独自跑到河北,在一个小院子里待了三天,看书,散步,给果树剪枝。得知《应物兄》获茅盾文学奖的消息,李洱惊喜之余表示:“13年,我尽力了”。

“这是个大园子,你从正门进去也行,从侧门、后门进去也行。你正着转、倒着转都行。无论你从哪个门进去,这本小说都能让你坐下,都能让你觉得有意思。我有时候甚至从中间任意翻开往下看,看上几十页就觉得很有意思。走走停停,性之所致,自然得趣。这就是这本小说的庞大和丰盛之处。” 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曾这样评价《应物兄》。

“应物兄的身上寄托了我的一个期许,就是知、言、行三者的统一。我们常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常说言行一致;常说言必行、行必果。但一个做事的人,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李洱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应物兄确实活得不容易,但又有谁活得容易呢?

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应物兄》,是李洱经验与知识充分应用的成功案例,“当我以‘应物兄’这个名字来做小说题目的时候,我想,我表达了对文学的现实主义品格的尊重。”“关注现代史上的知识分子,可以发掘出许多对今天的现实依然有效的资源。”

李洱常被问及《应物兄》写作过程中他所经历的波折:13年间,他经历了工作变动、自己出了车祸差点丧命、母亲病重去世、孩子出生、写坏3台电脑.....

小说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样,不断地生长,从原计划的20几万字,一度写到200万字,经过删改才最终以80多万字的样子,姗姗登场。

这个历时13年完成的小说作品,借鉴经史子集的叙述方式,通过一所儒学研究院的筹建故事,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知识分子形象,众相迭生,枝节庞杂,被论者认为是“升级版《围城》”,是“了解最近30年的中国知识界”的重要文本,一推出就成为了文坛现象级作品。

“李洱的小说写出来了么?'据说也一度是圈内好友、相熟编辑们打趣的话。《收获》主编程永新曾三次赴京,登门索稿。李洱先请程永新喝酒,然后抱歉地说,还交不了。

后来李洱先给了上部,本想再“拖延”一阵,继续修改,结果程永新在2018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卷发表了上半部,并预告了冬卷出下半部。听说李洱没改稿,还在外地主持文学交流活动,直接派人追到当地去“催稿”。

在日常消耗里,在文学圈的中心,默默写作,李洱将琐碎的生活变成了创作的养料。李洱对于写作和时间,也有自己笃定的认知:

写作时间的长短和作品的质量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但写作者需要有问题意识,花时间去沉淀思考,去打磨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写作是要解决问题的。有问题意识的时候,你就会比较专心,外面所有的问题,对你会构成干扰,但是所有干扰的问题,只会增加你对你要表达的这个问题的理解。你会觉得你的写作变得很重要,在重要的写作面前,别的问题就变得比较次要了,那么所谓次要,就是降噪。”

追溯起最初的写作,李洱说原因很简单,“单纯地喜欢,喜欢讲故事,喜欢用文字表达自己的迷惘”。

李洱生于河南济源,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学语文老师。他注重学生的课外阅读,每到假期,总在黑板上写下一大片阅读书目。很小的时候,李洱就开始读《红楼梦》《红岩》,读《悲惨世界》《格列佛游记》等。但他真正理解文学是在上大学后,“大学才是我的文化童年”。

1987年,李洱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80年代崭露头角的文坛新秀,比如格非、毛尖等作家,不少都来自这所学校。对大学时代的记忆,是校园里浓厚的文学氛围。很多同学选择写诗,写小说,写话剧,一到晚上,大家聊文学、读诗歌,有的同学一星期就能不眠不休写出个长篇小说。

但李洱觉得80年代对文学的狂热,现在看来并不正常。在那个上升路径有限的年代,文学像是一朝科举,充满创造力的年轻人们涌上窄道想要证明自己。

“八十年代文学成为社会情绪的一个最重要的表达渠道,但现在,表达的渠道变得非常非常多,时间变得非常非常零碎,个人经验也变得非常零散 ,读者关注的问题也非常分散。”

在这个多元、碎片化的当下,年轻写作者往往选择更短的文体,或者在平台上通过写短微博、短文的方式去记录情绪和故事,这样的写作,李洱觉得就像是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一般的文体,也是有意义的。这是他们对碎片化时代的一种应对方式。

“他还没有获得对生活的一个比较整体的感受,没有形成自己的价值观。写作者一定要做到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当你出乎其外的时候,你会作通盘的考虑,最后再输出更完整的内容。他可能现在还没有达到这一步,但是时间、经验和写作的训练,是有可能让他达到那一步的,我觉得对年轻人一定要这个耐心。”

在这种快速变动下,写作者的自省意识就变得重要。

李洱哭笑不得地说起自己曾在网上收到文学青年寄来的小说:“几十万字的小说,说这个作品堪比马尔克斯,希望下午能够给个反馈”。

因为久不登录账号未看到私信,回复不及时,结果发私信的文学青年就发来了一串谩骂。李洱笑着说:“这种时候,你也知道这个作品不用看了。写作者应该永远充满自省意识,这么自恋很难有好作品。”

“我很怀念80年代,它虽然有些浮皮潦草,但却很有冲击力。唉,那个时代确实一去不复返了。”李洱说。

在散文集《熟悉的陌生人》里,有一篇文章《向宗仁发们致敬》,李洱提到了自己第一篇小说的写作源起。那是1986年夏,他坐在华东师范大学文史楼前面的草坪上,仰望着天上的流云,心中一片迷惘,他不知道“以何种形式进入‘美好的未来’当中”。当时,格非从栅栏上跳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上有“关东文学”的字样,信里说格非的第一个中篇小说《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即将在《关东文学》上发表。

好友的幸福极大地感染了李洱。半年后,他在写毕业论文的间隙,完成短篇小说《福音》,写一个接生婆如何将“我”接到人世。他想都没想,直接寄给了《关东文学》。直到毕业,他也没有收到消息,失落地回到了河南。一番忙乱过后,他继续写作,“小说像鸽子一样放了出去,但飞走之后,再也没有消息”。

1987年冬,毕业半年之后,李洱回了一趟上海。他意外地看到了一封信,里面有一份《关东文学》,上面刊登着《福音》。“我立即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看到了文学的大门向我启开了一道缝隙。”李洱回忆说。他还记得,当时领了75块钱的稿酬——他实习的工资才58元,拿着这笔“巨款”,买了一盒烟之后,都不知道怎么花。

《导师死了》后来发表在《收获》上,李洱真正引起文坛的关注。评论家陈晓明认为,《导师死了》彻底改写了新时期以来确立的知识分子主题,它是关于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一篇很重要的作品,或者说第一部作品。之后,李洱便将目光集中在知识分子这一群体上,并确立了“日常生活写作”的风格。

“我相信,就对生活的复杂性而言,知识分子肯定是最敏感的。知识分子是文化的神经,是文化灵敏的触角。我喜欢描述复杂的生活、复杂的感受。”李洱说,他写知识分子,既是对这一群体的质疑、理解与同情,也是在不断拷问与推翻自己。

为李洱带来更大声名的,是他的长篇小说《花腔》和《石榴树上结樱桃》。《花腔》是李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动笔时他32岁。小说围绕寻找共产党人葛任展开,以3个人的讲述为主,探究葛任之死,但没有人知道真实历史究竟是什么。2005年,《花腔》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终评名单,但最终落选。那一年,他还出版了另一本书《石榴树上结樱桃》,讲述现任村委会主任孔繁花在新的换届选举中的遭遇。

两部小说都在文坛引起轰动,并被翻译成德文、韩文、日文等在海外出版。2008年,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将德文版《石榴树上结樱桃》送给时任总理温家宝,后来还面见了李洱。

关于《石榴树上结樱桃》为何在德国受欢迎,李洱本人也不知道,他从翻译那里得到的解释是:“他们非常惊讶中国乡村已经深深卷入全球化进程了。”

他书写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对物质和声名的追求,精神的困境与溃败……在李洱30多年的写作中,这些场景反复出现。从《导师死了》里的民俗学家吴之刚、《午后的诗学》里的诗人费边,到《花腔》里的革命者葛任,再到《应物兄》里的应物兄,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被他安置在文学中,像普通人一样去爱与恨,在纠葛中痛苦,在诱惑和威胁中妥协,在黑暗中摸索,艰难地寻求着自我。最近,他出版散文集《熟悉的陌生人》,回忆了这些年的写作经历、感悟,以及与一些朋友交往的故事。

现在李洱已不想再过多地谈论《应物兄》,“想翻过这一页,开始新的写作”。他正在写一部关于母亲的小说,可能很快,也可能又要等上10年。对漫长的写作,他并不感到焦虑和恐惧。“写作者可以分为两类:感性和知性。感性作家写感觉和生活本身;知性作家写对生活的思考和反省,写作的过程本身也是思考。”

李洱说,他将自己定位为读书人。这读书人,是对时代做出严肃思考的人,是时刻要做出选择的人,是很想在某种文化内部安身立命的人。

“我现在首要的工作是阅读。”读书,一定要汲取有营养的成分,并学以致用,把书中的知识化为己有。他这种认知在作品中得以体现,“我真的雄心勃勃地以《百年孤独》为摹本,写下了几万字的小说。”“我还是乐于承认自己从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学到了一些基本的小说技巧。” 李洱多年致力于文学理论研究,拥有丰富的学识和扎实深厚的文学功底。人非生而知之,皆学而知之。

在一次直播中,当被读者问及我们应当如何在这浩如烟海的文学海洋中取舍和选择时,李洱回答说:“我的看法还是应该读经典。一部书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在它成为经典的过程当中,这本书原有的诸多意义上,又被不同的解释赋予了更多的意义。也就是这本书这个时候已经不属于作者本人了,这部书已经囊括、吸纳了更多人的智慧,比如别人都在谈这本书,在谈论的过程当中,不同人的经验代入了这本书,那么这本书就成为这个时代或者人类历史上的一部具有百科全书意义的书。”

“真正有价值的写作,往往是一种比较冷静的,不会去哗众取宠的,这样你写作本身就容易被淹没,容易被忽视。但是都不要紧,时间会给它补偿。”李洱曾感慨道。

简介:

李洱,1966年生人,河南济源人。曾任《莽原》杂志副主编,现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

主要代表作品: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应物兄》等;短篇小说集《午后的诗学》《饶舌的哑巴》《破镜而出》《遗忘》等。

曾获第三、第四届“大家文学奖”,首届“21世纪鼎钧文学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2019年8月凭借《应物兄》获茅盾文学奖。

来源:河南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来听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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