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追求
《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李笠 译南海出版公司
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这是继希姆博尔斯卡之后诺奖再次垂青诗歌。20世纪,由于印刷术的发展以及民族主义叙事的传播要求,小说成为一种得到强势传播的文体。小说的喋喋不休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本质特征。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以163首诗歌获得诺奖让我们将心灵之舟再次停泊在语言的港湾。在他一生精练、纯粹的诗歌创作中,我愿意将他写于1983年的《自1979年3月》看成他的诗艺追求。“雪地”与“鹿蹄”注定了诗歌的创造和纯粹也是对传统的回应,此诗乃是一首继往开来的诗,不仅对他个人的创作如此,对整个诗歌史亦如是。
“厌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我走向白雪覆盖的岛屿/荒野没有词/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我触到雪地里鹿蹄的痕迹/是语言而不是词。”
在这首短小洁白的诗歌里,有两个核心的意象需要我们仔细辨析:词和语言。这里不应该直接用我们汉语中关于词与语言的解释去理解。在我们日常的观念里:词是语言的构成单位,词不能传达完整的意义。词小于而不是低于语言。而在特朗斯特罗姆这里,他对词的厌烦决不是因为词的“小”而是因为词的“低”。在他这里,词与语言的关系很可能受到现代语言学奠基人索绪尔的影响,在他的讲稿《普通语言学教程》中,他确定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是语言,并区分了“言语”和“语言”的关系,认为“在语言里每项要素都由于它同其他各项要素对立才能有它的价值”。索绪尔的影响超越了语言学,成为结构主义的重要理论源泉,并影响了诸多的领域。在诗人这里,词并不对应于“言语”,而是那些失去“所指”的“能指”。在诗歌创作的旅途中,到处充斥着这样的噪音,他们无孔不入,扰人视听,那些堆砌的繁复的辞藻最终将意义埋葬。所以诗人“走向白雪覆盖的岛屿/荒野没有词/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当尘世的夸夸其谈被有效地屏蔽之后,诗人终于可以静心倾听自然的消息、天籁之音和内心深处的琴瑟之和。诗人所有的触觉一一打开,听觉和视觉的边界消失了,从留在雪地上那自由的、不受规范约束的、充溢着生命力的鹿蹄中,诗人听到了他朝思暮想的“语言”——神的意旨、自然的伟大和生命的惊奇。
词在这里是指言语中那些机械的、重复的、喋喋不休的、琐屑的、破碎的部分,那些堆砌的辞藻、尘世中的流言、转瞬即逝的乃至毫无意义的噪音,这是他对历代诗歌的批评。而语言是那些独一无二的、纯粹的、具有生命力和延续性的事物,神性的声音。这首短诗既是诗人个人对诗歌语言纯粹性、独创性的寻找,也是他对传统的现存性的致敬。“鹿蹄”的连续性将特朗斯特罗姆与世界最伟大的语言探询家联系在一起,他们一起发现语言的秘密,创造语言的奇观,以简约传递丰富,以特殊暗示普遍,以瞬息抵达不朽。
对“鹿蹄”的发现和追求贯穿在他的诗歌实践中,比如他的《风暴》,突然降临的不是新鲜的风景,而是大自然中长久存在却习焉不察中的新意:高大的橡树、长着巨角的麋鹿、墨绿的城堡都是古老风景,“太阳底下无新事物”,此刻,生命的奥妙让“漫游者”惊讶,楸树火红的花朵提醒我们秋天的收获,成熟的绚烂与死亡的莅临并存,在漫游者心中掀起生命的风暴。星宿和马正在进行神秘的交流,自然与生命奏响伟大的乐章。星宿也产生了跺脚的欲望。王国维曾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是叙述人内心的情感决定了进入他眼中的景色。在诗人的这里,除了内心,风暴并不来自别处,毋宁是对生命的礼赞,且具有惊动天上星辰的力量。
《途中的秘密》前两段的首句分别是:“日光洒在沉睡者的脸上”,“黑暗洒在行人的脸上,他走在人群里”,日光、沉睡者;黑暗、行人之间分明的比照形成巨大的张力。明与暗、光与色的交替,人的沉睡与清醒,蝴蝶的飞翔与标本,太阳与暴雨分享天空,这当中蕴藏着途中全部的秘密,人生原初的隐秘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时常被阳光所遮蔽。
在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中,常常飘着死亡的黑色背影,“生活中,死亡有时会来/丈量人体。拜访被遗忘/生活在继续。但尸衣/在无声中做成”(《黑色明信片》)“死亡太极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体内生长/山顶上,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黑色的山》)死亡与生命同在,一切生命的神奇均可从自然得到回应,“植物有着丰富的思想”、“我们必须相信很多东西,才不至于度日时掉进深渊”(《舒伯特》),山上的积雪与无声的许诺和默契的微笑被同量齐观。在积雪的光茫中,我们也看到了艾略特的“健忘的雪”。历史像“鹿蹄”一样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迹。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一生专注于短诗的创作,简短的诗行间凝聚深远的意境、博大的精神,生命的呼吸与自然的沉默一唱一和,有限的、短暂的此生在自然的怀抱中永恒。
文/申霞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