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聊透中国电影


“2017中国电影,你觉得中,还是不中?”


预警:本篇较长,请于时间宽裕时阅读。

2017年,中国电影票房逼近560亿,电影银幕数量超过5万块,在通往全球最大电影市场之路上,又迈出极为扎实的一步。

这一年,华语电影依旧高歌猛进,仪仗威严:前有《电影产业促进法》,后有国产电影保护月,延期密钥通知八百里加急,放映国产影片成绩突出影院大加奖励。

这一年,中国电影人放开了手脚,有关部门放缓了拳脚。“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口号,响彻神州大地的每一块银幕。不再是令行禁止的一声号令,这“一”,隐隐约约在头尾标上了箭头,桥接起银幕两端的交流:想你所想,也要彼此着想。

要为2017年华语电影下注脚,《一代宗师》里,宫宝森对叶问说的那句话最为妥当:咱们今天不比武功,比想法

在这场比试里,以想法之大傲然出列者有二:《战狼2》《妖猫传》

有些想法一朝做大,一旦放大,便会发现,这不仅是他一己的想法,甚至不一定是其个人的想法,而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战狼2》的大想法,即是众志成城撑起来的大。

2016年张艺谋的《长城》一役,让所有人开始清醒地意识到,民族与世界的关系如若辩证不明,不但没有来路,也将自断退路。《长城》反向输出”中国梦”的大想法,不待异鬼御龙出击,在长城围起的高墙之外,已被宣判死刑。

去年,《战狼2》在民族认同上精作深耕,最终用近57亿票房烧旺2017年中国电影的烽火台,狼烟突起,三月浩荡不绝。有人被这股浓烟呛伤,有人吸食成瘾。

闻烟而来的外媒,劈面一句“你是不是在宣扬民族主义”,吴京反手一个“不管你是谁,我爱国无罪”利落打回。而《战狼2》通篇也正是对这一回答的反复涂染,并携“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腾腾杀气,将来犯之敌猎杀殆尽,以此宣告”积贫积弱的中华民族,是以前的事了”。

影片最后,当“中国队长”冷锋(吴京 饰)将套着五星红旗的手臂擎天一振,缓缓从非洲军队中,骄傲而庄严地穿过,此时我们除了仰望和热泪盈眶,别无选择。

《战狼2》以其足以代表国内当前重工业水准的军事动作电影创作,将个人英雄主义与集体爱国主义捆绑销售,使得由好莱坞超级英雄片建立起类型审美的年轻观众,也能毫无障碍地辨识出它的文化符码,并一一呼应其设下的雷点和泪点,两方合力,在不知不觉中,接过隔壁《建军大业》未能肩负起的献礼重任,极为出色地完成一次建军90周年汇报演出。

但是它的问题,还是在于大想法下的小九九太过昭著。我们不会忘记开头“冷锋怒踢强拆队队长”这一幕。强拆队队长敢叫嚣军人,敢非法持枪,敢暴力拆迁烈士的家,都为冷锋踢出致命一脚,拉满了弓。

而这一脚踢出去,也把一个令人困惑的想法踢到观众眼前:是否只有在国家“爱”不到我的地方,我才能骄傲的爱国、爱我的同胞?

不同于《战狼2》的“我为人人”,《妖猫传》颇有点“人人为我”的意思。

只见它猫身一躬,一跃回到冷兵器时代。不慌不忙操起了镰刀和斧头,在湖北襄阳划地600亩,栽下奇花异草,植育两万株树,等风来,等雨至,等一座唐城伫立风雨时。惟其如此,方能装得下陈凯歌的想法。

陈凯歌有一个说不清的大想法,所有为他忙前忙后的人,所有坐在银幕下张着嘴或流着口水观看的人,即或能感受到这个想法,也只能追摹其一二。

这个模糊的想法,准确地说,是诗意。整部电影由白居易创作《长恨歌》串联而起,片中不着一句《长恨歌》,而处处皆是《长恨歌》。这正是诗歌的高级创作方式。贾岛可以“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长恨歌》全篇60句,花去6年酝酿诗意,有什么不可以?

但陈凯歌显然不是那个老妪能解的白居易,他要当李白。拍出《妖猫传》的陈凯歌,就是李白。

在他心中,当辛柏青饰演的李白吟成《清平调》,醉倚琼浆池,此刻,以杨贵妃的倾动天下之美,也敌不过李白的一滴清泪。

拍到这里,想必监视器前的陈凯歌也喜极而泣了吧,而此中之乐,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说到真正能把想法小而大之、亦能大而小之的个中好手,还数冯小刚的《芳华》。冯小刚以高蹈而感性的姿态,带领观众一同翻阅他的私人日记,结果一打开,发现全粘上了从历史手册里剪贴上去的大事记。

这如同影片中,好人刘峰(黄轩 饰)锯木、刨花,纯手工打制一对沙发,以求成人之美。我们极容易被这一番心意收买,以致忽视了成品更像是从家俬市场批发来的事实。

冯小刚应该是为数不多的追求哭相好看的导演了,他要哭,更要你陪他一起哭。

当然,去年也不乏想法大于电影的作品。比如年初的贺岁档,在《乘风破浪》与《西游伏妖篇》双重夹击下,被人渐渐遗忘的《健忘村》

这是一出急于表达并且想要表达很多的风格化闹剧,同时更是一则写在脸上的黑色政治寓言。

它把一件象征绝对权力的宝器“无忧”,交到三任村长的手里,让我们看权力如何在掌权者和失权者之间发生作用。

“无忧”名义上可以助人忘却烦恼,实质就是洗脑。于是,村长说什么是什么,一起劳动最光荣,饿了就吃大锅饭,没事就唱“没有田贵我们怎么办”。

而历经三任村长,村落由“裕旺村”到“健忘村”再到“又一村”,村民的生活,柳暗花明了吗?它把寓言包裹的荒诞和黑暗,粗暴撕扯开,几乎推到了捅破窗户纸的地步。

但缠作一团的叙事结构,苍白陈旧的情感模式,过于卖弄的戏谑手法以及毫无野心的人物塑造,使得电影整个基调,如同王千源(饰演二代村长田贵)过分舞台化的表演,无处觅得一丝真实性。

而这也许正是导演刻意追求的效果。只是这种有意为之,除了造成观众代入困难,也让这则想法颇多的寓言,宛如遭受了“无忧”的删繁就简,徒剩骨架以示深刻,几无血肉以显生动。到头来,只是满足了导演本人的政治文化自恋。

如果说《健忘村》是借寓言之口洋洋洒洒发表了一篇独白式的政论,《大护法》则干脆借口也不要,直接把它的想法明明白白写在每一句台词里。

当花生人发现可以开口说话,可以产生思想,可以摘掉假眼睛和假嘴巴,他们就注定要经受比《健忘村》的村民更大的折磨——他们无法被取出记忆之茧,然后快乐地活着;他们活着只为被吉安大人取出脑袋里的黑蛊石,然后猪猡一样死掉。

《健忘村》没能完成的“操控——觉醒”这一组对抗,在《大护法》中,通过大护法本法保护太子这条线有效介入,让一开始麻木如健忘村村民的花生人们,实现了从集体无意识到意识慢慢苏醒的转变。

《大护法》虽以金句台词装潢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门面,但内里却如大护法险些丧命的虫洞,峰回路转明枪暗箭,需要观者充分调动起注意力和战斗力,才能喋血生还。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大护法》以越轨的笔致披露出的种种“不合时宜”,犹如庖卯一刀自取的心脏,至今犹在我的眼前热血淋漓地跳动。

而令范伟金马封帝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则向现实主义迈出谨小慎微的一步。影片如同一场微雕直播,让我们看农场主任丁务源(范伟 饰)如何在方寸之间,辗转腾挪,飞鞭走马。

做事要务实?做人要左右逢源?错,丁务源这个名字的正解是:做人,务必左右逢源,才能广进财源。

这场“以微知著”的表演,上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下联是:人情练达即文章。横批:成与不成主要看人。

青春片领域,去年也有想法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青春片,贵在一个青春感。所谓青春感,既是自有分寸,也是有失分寸。在分寸的进退间,总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怎么舒服怎么来。拥有青春感的青春片,好比不倒翁,任你笑得前仰后合,还是哭得东倒西歪,转脸都跟没事人一样。

这种恣意绽放的生命力和强大的自愈能力,正是我们在青春片里想要捕捉的珍贵品质。

例如年中上映的《我心雀跃》,颇为大胆的触及了“师生恋”这一禁忌话题。镜头如春风,把所有隐秘的角落吹起,又不疾不徐抚平这场惊心动魄的交锋,把少女心事点化为一场春梦了无痕。

导演试图在这对师生的一来一往里,埋伏一些小机关,伺机以待伏击。可惜这些机关不但杀伤力不够,还几乎全部失灵,就像少女刘唯唯(刘紫薇 饰)明显有违校规校纪的清凉穿着,临了,还是会被值日生强制要求穿上校服。

为了维持这条素描般清淡的师生感情线,导演不敢涂抹一笔,全校师生仿佛活在文革时代,学生忙着捯饬盆栽倒卖磁带,风情万种的女老师,最擅长两件事:课上教生物,课下在抱团的男生间走猫步。总之,除了学习,什么都干。

本片虽然传达出了质地还算纯正的青春感,但为了让观众屏住呼吸充分感受师生间的微妙情绪,不惜抽空校园气息,从而使得叙事局促如笼中雀,想收,怕你看不见,想放,调度能力又供应不足。

而《我心雀跃》走钢索一般小心维持的青春感,在《闪光少女》里终于等来一次痛快如跑酷的宣泄。

影片中展现的二次元世界,与《我心雀跃》的被迫含蓄和故作镇静不同,它丝毫无惧出丑,能扑棱几下是几下;毫不怜惜羽毛,爱掉几根掉几根,但“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闪光少女》也谈恋爱,不过在陈惊(徐璐 饰)大胆表白(惨遭拒绝与羞辱)背后,它更想表达的态度是,不是我喜欢你,你就了不起。我喜欢,我敢说,我敢做,我才是那个了不起的人。

正是这种肆意张扬的青春感,才让《闪光少女》没有在批量出产的伪青春片中如流星闪过,成为2017年最为闪耀的青春之光。

在表现现代都市爱情方面,彭浩翔的《春娇救志明》率先抛出一道令人坐立不安的命题:遭遇“中女危机”的春娇,要不要等Mr.Zhang从男孩成长为男人?

虽然影片精心设计了“内忧外患”以苦其心志、教其做人,为张志明的快快长大添加催化剂,但我们知道,问题并没有在结尾的浪漫献唱里得到圆满解决。

而这种不安在邱礼涛的《原谅他77次》里,被进一步推至无法回避的悬崖边,不再是春娇和志明台北旅行中,那场突如其来但有惊无险的地震考验,这一次,生和死的选择似乎异常决绝。对于男人在恋爱中的情感教育,迫在眉睫。

片名昭示了某种容忍的限度,并且分工明确:男人负责犯错,女人负责原谅。更为犯错的频次划定了上限:77次。

Adam(周柏豪 饰)一次次的犯错和犯忌,女友Eva (蔡卓妍 饰)不但要训话和发脾气,还要一笔笔记录在粉红色笔记本里。

他们之于彼此,就像小小公寓里那张尺寸过大的沙发,明明碍手碍脚,但却割舍不掉。

从他们的英文名字不难看出来,导演邱礼涛想要从亚当与夏娃的感情纠葛里,提炼出人世间男男女女的爱情生活本质:男人总是有口无心,女人只好一次次伤心。

要男人认错容易,要他们认识到哪里错了实在太难。这差不多已经成为当代都市爱情电影里男女关系的一种原罪。

当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是去是留的阶段,我们看到的经典情节总是,男人从一错再错到幡然悔悟,以此赢得女人“当然是原谅他啊”。最后,忘掉伤痛,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在年末上映、并成为票房黑马的《前任3:再见前任》里,却开辟了另一条思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千辛万苦都请就此别过。

虽然向欧美性喜剧靠拢的类型尝试和三观奇绝的性观念输出,引起了大部分观众价值观不服,但在“男渣女作”的轰趴式剧情开展下,也让观众在一次次“失之交臂”的毁灭与打击中,慢慢积攒起直面现实的勇气、挥手作别的残忍。

爱情是没希望的,男人是靠不住的。来到三十岁门槛前的女人,还要当心遭到《三十岁的女人》的诅咒,于是小心翼翼地改成小女芳龄《29+1》。这部由香港大热舞台剧改编的电影,无疑是去年最被低估和忽视的一部女性题材作品

影片中,白领林若君(周秀娜 饰)的一天,从争分夺秒的起床、梳妆和早餐开始。要化最靓的妆,吃最营养的早餐,然后坐上最宽敞的……巴士。

三十岁的女人,不得不精致,不得不紧绷。就像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里展现的那样,麦瑟尔夫人半夜对镜贴花黄,只为让一早醒来的丈夫,觉得生活和太太都美好如初。她们感到不但要抓牢已有的,还要尽可能抓住更多的。不年轻了,来不及了。最后却发现,抓得越紧,一切有如手中沙,流失地越彻底。

不到一贫如洗,似乎就不能看到层层包裹下的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29+1》是献给所有人的成长宣言。

回望过去的一年,当发现喜剧电影劳模(参演并上映6部)担当是著名相声演员岳云鹏的时候,恍惚间让你觉得,德云社已经把分社开遍了全国每一家影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是小品大串烧,今天是段子大杂烩,但不管走进哪家影院,你收看的大部分喜剧还叫《曲苑杂坛》。

现如今,只要撑满90分钟,就敢叫电影。万一岳云鹏捏着嗓子来一句“我膨胀啦”,就敢叫“大电影”。由此可见,作为最受观众欢迎的电影类型之一,国产喜剧创作的门槛及质量已经低劣至何种地步。

正因其广受欢迎,我们也似乎出奇的包容,以致《大闹天竺》这种完全脱离了电影范畴的作品,也能凭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卖力路演,疯狂斩获7.5亿的票房。

而63岁的成龙依然以兢兢业业的自我重复,准时出席一年中的每一个热门档期,押中一个是一个,最终凭狂揽17.5亿票房的《功夫瑜伽》告诉你,“你大哥永远是你大哥”。

在抓过一两个笑星无底线卖人设就能攒一出戏的当下,我们的观众也逐渐失去了基本的耐心与教养:不在宋小宝“瞧你那损色(shai)”的陈旧段子轰炸下昏睡过去,就在岳云鹏起头的《五环之歌》大合唱中彻底放飞自我。你还要我怎样?要怎样?

如何真诚而不作死地搞笑,如何礼貌而不尴尬地令人发笑,成为喜剧创作者亟需严肃对待并认真解决的问题。

当然,在整体疲弊的氛围下,也偶有亮点。

卢正雨的《绝世高手》一出手,我们很难不被其向周星驰近乎教徒般虔诚的致敬打动。本片在对周星驰作品及周氏喜剧核心烂熟于心的基础上,巧妙融入本土气息、年代记忆,试图用80、90后一代观众喜闻乐见的喜剧形式与倍感亲切的生活内容,打通致敬和创新的任督二脉,达到融会贯通的境地。

但致敬的同时,也意味着将自己推上同台竞技的擂台,《绝世高手》越是在每一个细节上追求周星驰附体,就越有可能被这份良苦用心一拳拳打到。至于这一顿小拳拳是“面目全非拳”还是“还我漂漂拳”,结果,已经揭晓——

毕竟,眼前看着一个人、心里想着另一个人的观影体验,实在是太过怪异了。

而在《夏洛特烦恼》之后,再度发力的开心麻花团队,挥出一记当仁不让的《羞羞的铁拳》,打响了自己国产喜剧品质保障的名号。

事实表明,精心打磨的笑点和反复调试的节奏感,都获得了如期甚至是超出期望的积极反馈。

《羞羞的铁拳》的成功,并不是靠开宗立派的类型模式颠覆或极具辨识度的风格营造,它在观众已有的观影经验里,划定一片舒适区,将“反差、重复、巧合”的喜剧创作三板斧运用到极致,年度第三的票房成绩足以说明,这一招非常奏效。

从剧场转战大银幕,扎实的舞台表演,一方面让主创团队能够对喜剧效果保有相当自信,另一方面也依然存在舞台感过重、电影感寡淡的问题。从《夏洛特烦恼》到《羞羞的铁拳》,未见太多好转。而这也是我们只能在电影限定的时间里开怀投入,一旦走出影院就很难再对人物与事件感怀于心的原因。

悬疑犯罪题材影片去年依旧高产,这也是国内导演乐于检验和锻炼自己主流商业片调度能力的偏好之选。

尤其对于新人导演来说,拍出一部每一帧都闪耀着“牛逼”的犯罪类型片,既是业务能力娴熟的体现,同时也能从中得到充分的自我认同。比如去年年中,拍摄成本不足200万的《提着心吊着胆》,就给我们带来一个不小的惊喜。

影片一开场,便通过鼓点强劲的配乐和高速运动的镜头,积极调动我们观看类型片的经验与审美。扎根东北语境的黑色幽默,将“无巧不成书”放进每一秒的戏剧冲突建置,都在分章节、非线性叙事结构里得到了有条不紊地编排,从而将一个“雇凶杀妻”的故事讲述的完整而别有生趣。

但是,就完成度而言,这又是一出叙事结构大于叙事的作品。

当新锐导演们瞻仰过盖·里奇和昆汀·塔伦蒂诺的风骚操作,见证过宁浩、曹保平和忻钰坤的票房口碑双丰收,就再也不安于本本分分叙事。这带来的结果,便是叙事本身的冲击力为结构所困,这也是影片前两章先声夺人之后,结构渐成掣肘的根结所在。

而对于这种“不好好讲故事”的结构,在大银幕见识过《疯狂的石头》《追凶者也》和《心迷宫》的观众,又能指望他们多买账呢?

同样是小成本,来自台湾的《目击者之追凶》却实实在在玩了一把多线推进,插叙、倒叙来一套的“罗生门”式叙事游戏。剧本打磨之精细,人物形象之丰满,人性烛照之幽微,都堪称近年来为数不多的悬疑犯罪佳作。

奇招迭出的叙事方式我们当然欢迎,但前提是导演们必须想清楚,这究竟会使得叙事更加摇曳多姿,还是反而会暴露故事的短板与空洞?

所以,我们还是更乐意看到中规中矩偶尔来点猛料的类型之作。例如延续该系列浓烈宿命气息的《杀破狼·贪狼》,它的叙事主线异常简洁,并且在泰国这片为犯法或犯贱(《泰囧》)提供“法律避难所”的电影空间里,拳脚大开,让我们得见香港电影久违的生猛与爆裂。

还有前半部能打五星好评的《非凡任务》。令人遗憾的是,以《无间道》系列开创香港警匪片新路的麦兆辉、庄文强组合,还是在北上合拍片途中,将“以文治武”的拿手好戏给丢失了:动作戏有多火爆,人物心理动机就有多浮躁。

因段奕宏摘得东京国际电影节影帝而倍受关注的《暴雪将至》,用一场连绵始终的阴雨,一点点浇灭你“暴雪何时将至”的热望。一切抗争的结果,都像保卫科科长余国伟(段奕宏 饰)在工厂大会接受表彰时从天而降的假雪,徒劳且充满了嘲弄。

本片起手不凡,极为出色的影像质感,完成度极高的场面调度,充沛而克制的情绪拿捏,复杂如深渊的心理侧写,扑朔迷离的杀人命案,共同打造出一个攫住观众所有心绪和注意力的悬疑世界,这在抬头看一眼电影低头玩一把手机的观影时代,实在难得。

在把玩类型之余,导演还试图讲述大时代变革之下小人物命运何去何从的严肃话题,由此也带来了某种“疑犯追踪”观影情绪的断裂:案件的真相不再重要,真正的罪犯指向了一个形而上更高的存在。

就像结尾下岗职工们聚众围观工厂爆破的一幕,这种有些过于明显的隐喻外化,也相应削弱了影片的批判性,暴雪将至的震慑性和冲击力,最终没能迎来期待中的高潮。

现实关注方面,张艾嘉的《相爱相亲》用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来让我们重新打量什么是爱。

一上来,在片名上就迫使我们去思考,去推翻:人与人之间,不因血缘或亲缘而天然亲近。一世夫妻,也许只是陌路同行——

相爱,才能相亲。

爱,是需要学习和感受的,更是需要付出与回应的。这一堂“爱的教育”课,没有巴掌和嘶吼,欠奉流血和说教。它通过一个乡下老太太阻挠迁坟(坟里是进了城就抛弃了她的爱人)这一极富中国民间特色的故事,把一种不自知的坚持,数十年如一日的等候,打包进老太太颤颤巍巍的脚步,微微颤抖的嘴角和深情笃定的眼睛。

由此荡开,我们还看到年轻一辈和人到中年后,爱情在生活这个化学反应池里,会得出什么,又会消除什么。

这是一部十分难得且值得再三回味的作品,它让我们放下手机,关上电脑,断掉 WIFI,像薇薇(郎月婷 饰)去到乡下陪伴老太太那样,以一种近乎古老的方式,去探究爱的本质。

但从它的票房表现看,习惯了“快意恩仇”的观众,对于在大银幕上学习如何爱,何以亲,显然缺乏耐心。

反映青少年性侵题材的《嘉年华》,本来以它的话题敏感度与并不如主题那般夺目的电影内容,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又是在影迷小圈子里收集100个赞,然后匆匆谢幕。

但彼时恰逢“三种颜色”事件引发全民声讨,《嘉年华》趁热造势,由此搏来大范围的关注和观看。对于“直击性侵现场”这一最能煽动观众情绪和反应事态严重性的环节,影片几乎一笔带过。这既是规避审查风险的自保手段,也是导演想要探讨另一重更尖锐的话题,不得不做的取舍——

性侵发生以后,怎么办?谁来救救我们的孩子?

毫无疑问,仅从重大社会议题关联度上来讲,《嘉年华》也将成为彪炳于中国电影史的一桩大事件。但它克制而准确的表达方式,生动有力的象征符号运用(海滩边的梦露雕像),使得本片没有沦落为气急败坏的厉声控诉,而是以其恒久的艺术魅力,在所有观众心中埋下一粒“忧患意识”的种子,一想起便不禁陷入思考与焦虑:怎么办?

感谢《嘉年华》。

而上半年赚足千万人眼泪的《忠爱无言》和下半年以“慰安妇”题材逆转票房的《二十二》这两部纪录片,也让我们看到纪录片的院线市场有渐渐打开的趋势。但离一个成熟、开放和包容的院线市场环境,显然还有很大的距离。

在凭各式各样的想法以图撩拨观众的作品中,张大磊的《八月》,用它黑白胶片质感的画面,使人不由得安静下来,一蹲身,仿佛就回到了多年前的小镇大礼堂,伸着脑袋,或托着腮,挤在七上八下的人群中,似懂非懂地看电影。

《八月》试图要做的,是把浓稠的诗意,稀释进日常生活里。我们看不到太过晃眼的年代符号,但它们又都以最自然的姿态一一就位,就像当年一样貌不惊人。这是尤为难得的地方。

和《暴雪将至》一样,影片反映的也是国企改革、职工下岗的特定历史环境,这对于出生于七八十年代的人而言,或许更有情怀触动。但丝毫不妨碍其他年龄背景的观众进入那片私密领地,独享,陶醉。

我们似乎也变成了小主人公张小雷(孔维一 饰),时刻将双截棍别在裤衩里,对小流氓三哥的崇拜、对身体开始发育女生的暗恋以及漫无目的的疯跑疯玩,就是每天的全部内容。八月,夏,日子百无聊赖,又处处惊奇。

不同于《八月》的私人化表达,张扬的《冈仁波齐》像是一场盛大的放空。它跟拍一个村落的朝圣之路,这也是一条平凡之路,张扬跟着他们经历了生死病痛和天灾人祸,然后又看着他们平静地接受,微笑着面对,继而抖擞精神,磕长头,上路。

得以在大银幕看一场《冈仁波齐》,是观众的幸运。我们不需要知道冈仁波齐是什么,朝圣是什么,甚至信仰是什么。这是一个漫长的求索历程。磕满十万个长头,被拉萨的喇嘛郑重地戴上哈达,最终站到冈仁波齐(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之一)山脚下,这一路艰辛,似乎也得不到终极答案。

但是影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信仰的民族,是如何对待同类、如何看待自然的——敬畏。人与人之间古朴的情义,人对自然取予有方的态度,都让观众的心如被大雪湿润的土地,变得异常柔软。

过去的一年,没有太多想法的导演们,不约而同地选择自我致敬,或向曾经的黄金时代抛去套马杆。所以当以烂片横行于世的王晶,套到一条摇头摆尾的《追龙》,嗷嗷叫着“富贵险中求”,的确令我们吃了一惊。

这是一部因极其工整而让我们刮目相看的作品,它挑不出惹眼的毛病,也勾不出我们对老港片的感情,从刘德华、甄子丹两位大佬到手下小弟,一个个从一登场已经把“我有钱了有钱了”写进了脸上的褶子和头顶的假发里。

《追龙》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看不到洋溢的血性和一代枭雄的草莽气,格格不入的精致感贯穿始终,令人不舒服,也实在无法信服。那个被踩在脚底嘴里还咽着饭的小人物崛起的故事,如今被踩之前,脸皮还贴了一层加厚保护膜。

别多想了,看看紧随其后的《降魔传》,你就知道,王晶还是那个王晶。

而年过六旬的大导吴宇森,面对《追捕》的追赶无力,不由得加重一个从《赤壁》以来就没想通的困惑:我拍我想拍的,你们不感兴趣,我拍你们想看的,为什么还是不满意呢?

这是一次为讨好观众发动的全力追捕,也是一次思绪混乱到故事都讲不明白的全面溃败。白鸽依然没头没脑地飞翔,英雄们依然没完没了地打手枪,坏蛋一次次高喊“打针使我更强”,但是亲爱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一代宗师》里说,功夫,是纤毫之争。想法亦如是。2017年的中国电影,不论成与败,我都要恭喜它,终于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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