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脊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山门冲实景图
父亲的背脊
我在睡梦中被摇醒,迷迷糊糊,父亲一把将我从床上抱起来,动作利索地给我穿好衣服和草鞋。厨房里的晕黄的松明子火光中,桌子上已摆好了饭菜,两只碗里已盛满了饭。饭是晶莹剔透的白米饭,没有掺入杂粮,那时,我们所吃的米饭中,常加些杂粮,掺入最多的是红薯米。父亲对我说,快吃饭吧,吃了饭我们好早点上路。母亲也在旁边用很柔和的声音附和着,还特别强调说,要行远路,得吃饱啊。
我们出门时,天还没有亮,黑蒙蒙的。父亲挑了一担东西,有烧水用的铁锅子,有我们山上吃的米、菜、油盐,还有我们的换洗衣服,当然还有父亲打好的我们父子的新草鞋。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两块腊肉硬塞进了担子里。我手上什么也不用拿,只是头上戴了斗笠,父亲看了我一下,对母亲说,把棍子给他。母亲从门角落里拿出一根新削制的水竹棍,放到我手里。我说,这个用来干什么?父亲说,拿着吧,到了路上,你就知道它有大用场。母亲手提一盏马灯,一直把我们送出寨门外。我走在寨子里的铜鼓石巷道上时,她反复叮嘱我,到了山里不要太任性、太顽皮了,要听父亲的话,要时时跟紧父亲,不要离开半步,要注意安全等等。我们走出寨门很远了,我回头望时,还是一片黑蒙蒙的。我只是看到寨门前那盏马灯一直在那里亮着,晨风中,暗黄的光点一闪一闪的,像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想,寨门前黑暗中的马灯一定照出一个长长的影子,那是一个随马灯摆动着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是母亲影子,她站在那里望着我们已经渐渐溶入黑暗中的影子。
我们摸索穿行在邻近的一个寨子时,寨子还在沉睡中,只听得到雄鸡的叫声,我们走过寨子时引出的狗的叫声。有几只狗突地窜出,朝我们狂吠,引起了全寨子的狗跟着一起狂吠。那几条狗边叫边跟在我们后面,父亲好像没事似的依然迈着稳健的步子,而我心一慌,朝跟来的狗舞动着手中的棍棒,那几只狗便快速躲闪到寨子里的巷道里,等我们走了几步,它们又跳出来继续尾随在后面叫。此时,我才懂得了手中棍棒的好处,也懂得了叫花子为什么把手中的棍棒叫打狗棍。
我们穿过第二个寨子的时候,天色已放亮了,寨子里已有了开门的吱呀声,和人们的叫唤声。我们走到寨子尽头,寨子里已经响起了铁哨子急促的声音,是生产队长在喊早工。此时,西边从山雾中露的山岭已洒满金色的阳光,太阳还躲在东边的山岭里,东边的山上山下还是一片昏暗,山腰以下飘着丝丝缕缕的白雾。我们离开这个寨子时,天色又暗淡下来了,山野和寨子已罩在了迷蒙的白雾之中。我此时已度过了起早的迷糊期,在路上逐渐活跃起来了。我一路上迎着冰凉的晨风开始蹦蹦跳跳,有时我跑去前面很远,一边等着父亲,一边用手中的棍棒无聊地将路边的小草打断,或者用棍棒拂去稻田里禾苗上的露水,或者用棍棒去戳水圳里的青蛙、小鱼、小泥鳅,或者用棍棒敲打着路边的刺蓬,驱赶出浑身湿漉漉画眉及藏在里面的其它鸟雀。父亲则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跟了上来,头上的包巾已粘满细细的水珠。
自长成这么大,这是我除到外公家外,第一次远离寨子,但外公所在的寨子离我们寨子只有二十里,听父亲说,我们要去的三门冲,离我们寨子有五六十里。虽然是到深山老林里去,也算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了。父亲看到了我兴奋的情绪,他不断地提醒我说,我们这回是走远路走山路,不能急,要不紧不慢地走,走快了脚会受不了,要不,还没有到山上就走不动了。我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父亲只是微笑着摇头。
我们穿过第四个寨子时,我再也蹦跳不起来了,慢慢腾腾地走在父亲的前面。我的脚开始胀痛,腿也有点发软了,上下眼皮也有点打架了。此时,初夏的太阳光猛烈地照射下来,虽然有些微风,但风吹过时如火烧火燎般,路边的树叶子和水田里的禾苗,或是收卷拢来,或是往下耷拉着。我已是汗流浃背了。走出第四个寨子时,路边有一个凉亭,我们就到凉亭里歇息。我问父亲,到山里还有多远?父亲回答说,我们走的路程还不到一小半。我的心里已暗自嘀咕,还有这么远啊,我能不能走到啊?父亲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伸手摸摸我的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说道,你能走到,实在不行,我背你走。父亲的话让我一震,我的疲劳一下被驱散了。我忙说,我都长这么大了,还要你背?父亲笑而不语。
我以为父亲背着我走是一句玩笑话,直到进山之后,我还真的离不开父亲的背脊。
我们走过第五个寨子后,开始进山了。当我看到眼前的大山层峦叠嶂,我又问父亲,快到了吧?父亲说,还远着呢。我们走过前面的五个寨子之间的道路,路虽然弯弯曲曲,还算宽阔而平坦。我们进了山以后,一直在上坡,路变得崎岖陡峭。山路在遮天蔽日的树林里蜿蜒穿行,此时虽然已是正午时分,进入树林后,林子里面立即暗淡下来,阵阵山风格外凉爽。山路上,到处流淌着细细的泉水,山路变得又湿又滑。我走路的速度明显慢了走来,远远地拖在了父亲的后面,父亲走一段就得停下来等着我。我脚上的草鞋原来很轻,沾了水后,变得很沉重。我手中的棍棒这时起到了一条腿的作用,帮着我支撑着上身。此时我才终于明白了手中棍棒的真正作用,它不仅仅是一根打狗棍那么简单。
我们来到了一条溪边,溪水很大,也很急,还很深,溪流的上面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是一条飞瀑从山顶直流而下,激起了很多的水雾。我从溪流的下面透过雾蒙蒙水气往飞瀑看时,一道彩虹挂在了瀑布的中央,在正午的阳光下,若隐若现。我脱下草鞋,撩起裤腿,下到溪水边准备走过溪去,才到水边上,湍急溪水把我冲得摇摇晃晃,父亲一把将我扯上了溪岸,此时我才感觉到溪水冰凉冰凉,寒气刺骨。父亲说,你过不去的,在这里等着,我来背你。父亲先把担子送过溪流的对岸,然后返回来背我。当父亲在溪边蹲下,让我扑到他背脊上时,我此时才感觉到我还是那么的幼小,七岁或者是八岁。但此时,我对父亲的背脊又是那么的陌生,在我的记忆中,我离开父亲的背脊已经几年了。记得四五岁那一年,我得了肺炎,父亲每天早晚都要背着我到三里外的乡里的卫生院打针,有十来天吧。我最记得真切的是,父亲背着我到乡里的食品站去排队买猪肉给我吃,那时他一直背着我,不敢把我放下来。轮到我们时,父亲有钱却拿不出肉票,食品站的人不让买肉,父亲不甘心空手走开,在柜台外面守着,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肉一块一块地提回家,直到案桌上只剩下几把刀子,父亲才怏怏转身背着我回家。我病好了以后,再也没有爬上过他的背脊。今天,只是因为我还幼小得连一条小溪都过不去,还得依靠父亲的背脊把我背过去。
我们爬到半山腰时,山腰的路边有一条湍急的小溪,溪边树林里就着粗大的树干搭建了一个很大棚子,七八个人正在吃午饭。他们看到我们来了,一个人立即起身走过架在小溪上的木桥,接着父亲肩上的担子,另一个人已经给我们舀好了饭,摆放在树木拼起的桌子上。这人说,我算定杨师傅今天要过这里,特意煮了你们的饭呢。当然,那时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们的话好难懂,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还告诉我,这些人是邵阳那边过来找副业的,在这里放松油。以前,他们在这里也放过一回松油,只住了一个把月,就让蛇给咬死了一个,让树枝砸伤了一个,其他人不是生毒疮就是得病,他们连铺盖行礼都不敢拿就回去了。从此,就再也没人敢上这山里来,人们把这座山视为不能涉足的恐怖禁地,且传得越来越玄乎了。今年,他们听说父亲敢到有“恐怖山冲”之称的三门冲去割漆,又听说父亲知道巫术,有两下子,因此,他们特意到山里找到父亲,请父亲给他们开了山,施了法术,他们才放心大胆地在这里放松油,进山一个来月,居然平安无事。
吃过午饭后,父亲与放松油人聊天,我则倒在放松油人的床铺上睡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不知什么时候又到了父亲的背脊上,只见父亲右手托着肩上的担子,左手反转到背后托着我的屁股,正在气喘吁吁地爬山。我的腰上捆绑着一条长长的洗澡巾,与父亲的腰系在一起,这条洗澡巾就是父亲常年系在头上的头巾,平时也用来洗澡。我在父亲的背脊上急了,心想,我这次的洋相出大了,一股强烈的自尊感撞击着我,我在父亲的背脊上叫嚷着要下来。父亲把我放下来后,从担子里拿出柴刀,在路边给我砍了一根棍棒,他对我说,你的那根棍棒在路上不好拿,让我给扔掉了。我的脸不知为什么,火辣辣的发烧。父亲对我说,你走累了,睡着了,怎么喊也喊不醒你。在翻越第一座山和第二座山时,放松油的两个叔叔轮流背你,我看天不早了,就打发他们回去了。你才到我背脊上没多久呢,你就醒了。他又说,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到了,我们争取在太阳落山前走到驻地。也许是休息了很久,也许有一种内疚羞愧的心理,也许是父亲无声的鼓励,我和父亲很快就翻过了最后一座大山,在太阳落山时,我们到达了驻地。
至于我在放松油棚子里睡着了以后,放松油的叔叔背没背过我,还是从开始就是父亲背着我,我始终没有弄清楚。我再次从放松油人的棚子过时,试着问过他们好几次,他们只是笑而不答,也许他们也听不懂我的话。此后的几个月里,每当遇到我过不去的山林中险境,父亲的背脊就成了我逾越这些地方的依靠。然而,让我终生难忘是第一次进山那天,我像一个婴儿一样捆缚在父亲的背脊上,翻越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