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原创】我曾经以为,你永远不会老。
又是父亲的生日。
我们在家里吃完晚饭,上蛋糕,妹妹点燃七支蜡烛。
父亲七十岁了。
我有点儿恍惚。曾经以为,他永远不会老。
一直以来,他像一座山,一棵大树。他说自己在水库大修建的时候,挑起过差不多三百斤重的砖头。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若然受到欺负,第一句都是“我告诉我爸”,语气腔调高度相似。他骑着二十八寸双横梁单车,把我放在横梁上,像只大鹰俯伏,我晏然于横梁上,像一只小鸟。
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炼桉树油,做黑板,练就做黑板的好本领。我们家无论住在什么房子里,墙上都有一块或大或小的黑板。我们尽情地画圈圈,画树叶,画美人脸,也写字,或者写留言条。
他疼我们。以前生活困难,买不起精肉,偶然吃五花肉,他会把瘦肉咬下来放到我们碗里,说:“喏,吃吧。”剩下的肥肉,他飞快吃掉。母亲,奶奶也会像爸爸一样,但是她们语气稍凶。
他似乎特别疼我。也许因我身体不太好,兼且爱看看书——这让后来当了村小老师的他很欣慰吧。有一年暑假我身体特别不好,他天天背着我去赤脚医生家里打针吃药,回到家里,躺在竹床上,我似乎连下床的力气都缺乏。但是很记得,某次在赤脚医生家里,黄黄的灯光下,他抽着烟,凝重而焦灼,我忽然悟到自己是重要的。
爸爸爱唱歌,说自己是上茅厕都会唱。当年如果不是政审不过(四九年国民党撤离大陆,将我那醉醺醺的爷爷抓了壮丁,后来辗转打听,知道他在八十年代末于台湾去世,一生并不闻达),爸爸会去文工团的,对于农村孩子来说,那应该是很光明的吧。去不成文工团,父亲却不改唱歌之乐,他嗓音洪亮浑厚,唱得最多的是革命歌曲,其次是民歌,包括俄罗斯的一些名曲。由是我们兄妹几个,都很喜欢唱歌。后来发觉这个爱好真是好啊,排毒疏肝,理气养颜。
天气闷热的夜晚,我们在门口铺了草席以及一张帆布床,纳凉。月光透过高大的苦楝树,斑斑驳驳洒下来,父亲不唱歌了,周围很安谧,我慢慢睡着,有时候紧紧抱着父亲筋腱发达的小腿,那样发达的青筋,其实是干重活多了,引起的静脉曲张。
父亲愿意帮助别人。从前每到开学季,总有学生交不起学费,他去家访,讨不到学费还会补贴人家应急之用。他总是说:唉,看到他们那么可怜,怎么开得了口?结果往往是父亲垫付学费,欠费的家庭年末卖了猪,再还给他。彼时他还没有转正,母亲经常说他额头皱到了脚趾,没钱。
即使没钱,他也总是乐呵呵,我从来没有听他严厉训斥过谁,村里的小孩都喜欢他。小屁孩们长大后,自己父母的话不一定听,但是“四公”的话——他年岁渐长,辈分又大,终于荣升为“公”,一般都还听。
正如幼时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姓陈一样,我以为他永远不会老。他多次说老家镇上的人,广州妹妹家所在小区里的人,都说他最多五十出头,高兴得不要不要的。
可是,他在渐渐变老。个子开始变矮,我可以与他一字并肩了。斜阳里,他靠在阳台,看着远处。我摩挲着他的头,头发很短,中间尚有根据地,但光顶已呈包围圈。
我感到害怕,辽阔的天空中,有一双大手,一点一点撕扯,抽取每一个人的生命。我们互相凝望,眼睛如琥珀,清晰映照彼此日渐衰老的容颜,连同我们慢慢浑浊的眼珠。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像他一样,甚至白发苍苍,牙动齿摇,蹒跚之间,不记得早上吃过什么。彼时我的女儿,也必像我这样,感伤于岁月无情,人如草木零落,她凄怆的心里,也终于觉得母亲会老,而她永远都不能做好防备。
因为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单向的无条件的,我们只有快乐领受,不曾想过构筑任何防御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