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掩耳盗铃
光绪三十二年四月初一,已改任安徽当涂县知县的郭继泰正在堂上理事。
蓦地,一人急冲冲地奔上堂来,跪在郭公案前禀道:“小的吴正,乃万顷湖的地保。前几天晚上,本地有家大商号的姚丙堃管事,他放在卧室内的本洋六百二十元、鹰洋三十四元及衣物等,被突然闯入的蒙面强盗抢走。姚管事请小的赴芜湖县报案,不料那芜湖县沈老爷称万顷湖属当涂管辖,将状子掷还。小的只好来老爷处报案。”说罢将状子递上。
郭公举目一看,皱起眉头,问道:“吴正,你既来报案,必晓得商号被抢的情形,不妨仔细向本县道来。”
吴正听了,满脸无奈:“回老爷,小的虽是地保,住处却与那家商号隔着一条大河,相距七八里远,出事那晚不在现场,实在不知道被抢的经过。”
郭公不觉诧异,但又不便驳斥,只好对他说:“你先回去,待本县改日去现场勘验后再作处理。”
黄昏,郭公问明了地形,正拟叫差役去万顷湖告知明天去现场勘验,那伏龙桥的地保刘大顺满头大汗地跑来,禀告伏龙桥观音庙的主持和尚海澄前两天被一个叫王二的山东汉子杀了,请郭公速去查验。命案事大,须得先去伏龙桥看看。于是郭公当即吩咐手下备船,然后带了仵作、刑役等人匆匆而去。
繁星点点。郭公乘船赶到伏龙桥时,已是深夜。刘大顺带了郭公等众人直奔观音庙。
寺内和尚闻报,打着灯笼在门口恭候。郭公进庙入坐,一位高大的僧人上前向郭公行礼,说道:“贫僧松慧,本寺主持海澄被奸人王二等人杀死,特求老爷主持公道。”
刘大顺凑在郭公耳边说道:“就是这位和尚报的案。”
郭公“哦”的一声,问道:“本县不明白,这凶手到底有几个?有何证据证明是王二所为?”
“回老爷,王二是主凶,还有三个乡民是帮凶,均已被贫僧抓着。证据也有,呶,这就是杀人凶器。”松慧说罢,将一把菜刀递上。
郭公将菜刀拿到烛光下细细看了一下,毅然地说:“先验验尸体再说。”
海澄的卧室是一间小斗室,在那三面靠墙的床上,海澄浑身是血,死在那儿。
仵作忙上前验尸,验了好一会儿,才喝报道:“死者右嘴角至右耳根有刀伤一处,斜长二寸,宽三分,深抵骨。右太阳穴以上,全系铁器凿的伤,不成形迹,半边头颅都碎了。”
郭公听罢,脸上显现出一种十分怪异的神色,一把夺过旁边差役打着的灯笼,近前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对刘大顺说:“给些银两,将海澄和尚棺殓埋了。”
回到厢房,郭公盯着松慧,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主持被杀的?从何处抓到王二及三个帮凶的?”
“回老爷,贫僧是次日早晨发现的。主持平时很早就起床,可那天日上三竿还没见他起床。贫僧就推门进去一看,顿时吓得惊叫起来。”松慧舔了一下嘴唇,瞥了郭公一眼,继续说道:“贫僧想到了王二这厮,他借了主持大量的银两,肯定是想赖帐而行凶。贫僧就去王二处一搜,果然搜到了杀人的凶器,还有三个乡农模样的帮凶,就将他们抓了起来。”
郭公轻描淡写地说:“你不妨将那三个帮凶先带来,本县有话要问。”
松慧迟疑了一下,便示意小僧去牵那三个帮凶来。
一会儿,三个乡农慢慢走了进来,脸上一副疲倦和惊慌的神色。郭公一看,三人年纪皆三十上下,手上脚上被绳索勒起一道道伤痕。
郭公正色道:“本县看你们都是种田人,为何要帮那王二谋杀海澄和尚?快说!”
三个人跪在地上,浑身禁不住瑟瑟发抖。其中一人说道:“老爷,冤枉!小的们乃这庙里的佃户,向受海澄和尚管束。前段日子,海澄说庙里的米不够吃了,要小的们把明年的稻租先交了。小的们无奈,只好依了。哪知过了没几天,松慧又来催租,说要我们将后年的稻租也交了。小的便说,今年已遭了水灾,刚付了今年明年的稻租,要后年的稻租,我们岂不要饿死?松慧大为不满,故意诬陷我们。”
“对,是松慧诬告。”
“我们没有杀人。”其他两人忽然张口叫起屈来。
郭公眉头紧皱,想了一会又问:“那你们可知道海澄是不是王二杀的?”
一个说:“小的们住处离庙有三四里路,实在不知道。”“王二是凶手,也是松慧说的,不干我们的事。”另一个补充道。
“老爷放了我们吧!”还有一个哀求着。
郭公忽然脸露微笑,看了那松慧一眼,对这三人说:“好,本县就放了你们。如果要传你们问话,尽管来就是,不会冤枉你们的。”说完,让手下将三人放了。
三人跪下,万分感激地离去。众人惊愕!那一帮僧人,尤其是松慧,脸色十分难看,微张着嘴欲言又止。郭公佯装没看见,对身边的人说:“起程回衙。”他站起指了指松慧:“麻烦和尚去将王二带来,你们两人也一起随我回衙。”
旭日东升。郭公一行回到衙门。随行的刑房书吏这时忍不住问道:“老爷,你将那三个帮凶放了,恐怕……”
郭公笑道:“你还不明白此案?须臾过堂,自有分晓。”
吃过早餐,郭公顾不上劳顿,便升堂提审王二。
王二被带上堂,郭公一看,王二像个病夫,精瘦细长,手臂如干柴,让人看了也怜悯。郭公一拍惊堂木:“王二,你为何杀死海澄和尚?快快招来!”
王二跪在地上,吓得魂不附体,嘴里却大喊:“青天大老爷,冤枉,实在冤枉!小的没有杀人啊。”
“哼,没有杀人?那这把菜刀又如何解释?”郭公扬起那把菜刀说。
王二看了一眼,仍喊道:“老爷,这菜刀是小的烧饭用的,上面既无血迹也无卷刃,怎能说是杀人凶器?”
郭公不由瞧了一下菜刀,默默颔首:“那松慧说你向海澄借了大量银两,意欲赖帐才行凶,有这回事吗?”
“松慧在胡说!根本没这回事。老爷试想,那海澄能有多少钱?如果有这么多钱,还要向佃户催明年的稻租吗?”王二略带愤怒地说着。
“好,你下去吧,冤枉不冤枉,本县自有公断!”郭公手一挥,让人将王二带下。
“传松慧上堂!”郭公喊道。
“松慧,你说那王二向海澄借了大量银两,想赖帐才行凶,到底有没有根据?”郭公愠道。
“有,贫僧有借据为证。”松慧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两张字据递上:“这两张都是在寺内当场立下的。”
郭公接过一看:一张借银五十两,是去年十月立的;另一张借银一百两,是今年三月立的。郭公反复观看,满脸困惑:“这字是你写的?”
“是的,贫僧两次在场作证,帮助立下的。贫僧早料那王二奸诈无比,现在果然可以证明了……”松慧得意地说着。
郭公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觉头晕目眩,忙了一夜,实在困了。他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匆匆退堂。
郭公心思重重,被这两张借据搅得睡不好觉,折腾了一整天,还是琢磨不出名堂来。本来,郭公已对此案成竹在胸,不料半途杀出这个“程咬金”,如不逾此“关”,就无法定他的罪。郭公焦虑不已,吃罢饭,点起蜡烛,又痴痴地坐在书案前对着两张借据发愣。唉,这借据实在看不出破绽来,到底谁在说谎呢?是王二,可他讲的并非没有道理;松慧本不足信,可有借据为证。若让两人对质,肯定又各执一词,此案何时了?
郭公看一会、想一阵,渐渐地头脑有些发胀,忍不住伸出双臂打了一个哈欠,无意中手臂撞倒了蜡烛盘,一大滴蜡烛油正好滴落在两张并放的借据中间。鲜红夺目,如一轮旭日。郭公见了,不觉来了雅兴,随手将两张借据并放举到烛光前一照,猛然发现纸张的纸纹是那样清晰。看着看着,他拍案大叫:“破了,破了!”
原来他发现这两张纸的纸纹清楚地连在一起。松慧反复讲是在不同时间立下的,那两张借据的纸当不是一次所取,定有厚薄、大小、纸色的区别。即使巧合,两纸的纸纹也决无相连之理,分明是一纸裁开,同时写成的!松慧诬告王二,已昭然若揭!郭公大喜,连忙传令夜审松慧。
郭公威严地端坐在堂,见到松慧,不觉大怒:“贼秃驴!明明是你杀死海澄,还想诬告他人!本县已识破你假立的借据,大堂之上,容不得你再狡辩,快从实招供!”
松慧得知那玩艺被揭穿,顿时心虚慌乱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老爷息怒,借据……纵然……有假,杀人……之事……却与贫……僧无干。”
“啪!”郭公猛拍惊堂木,大喝:“还抵赖!来人,拖下去鞭背五十!”左右差役上前拖起松慧就走,“劈劈啪啪”打了起来。松慧痛得大嚎,终于招供了杀害海澄的事实——
松慧来寺后,与那海澄常为小事争执。海澄知松慧心存不良,便叫来烟友王二商量赶他出庙。松慧见了,心中愤怒不已,便萌生杀人之念。那晚,他趁海澄熟睡,拿了一把刀子悄悄进入,凶狠地砍了下去,直砍了十几下,见头颅都去了半个,才跑出来。定定神,周围无人发现,本想逃走,但转念一想:不如诬告王二杀人,既除了仇人,又可把持这寺庙。于是便想出借钱杀人的鬼计,并立下假借据。次日,他佯作不知去海澄处探望,见状大叫。然后带了几个僧人闯入王二房间,硬说他杀人,拿了王二的菜刀,称为凶器。想想还不解恨,便将那三个佃户也抓起来,诬为帮凶。
望着耷着脑袋远去的松慧背影,刑书等人无不敬佩郭公断案如神。郭公笑道:“凡事总有理由。那海澄的床三面靠墙,仅能一面行凶,而小小的头颅前,岂能站三四人在一起动手?即便如此,焉会遍身无伤?看那王二手无缚鸡之力,用菜刀能砍下二寸长的伤口?”众人听了无不点头,“啧啧”称奇。
破了伏龙桥海澄被杀一案,郭公才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第二天起来,便差役去万顷湖告知郭公将亲自勘验。一切准备就绪,郭公带了几名刑役,乘船驶往万顷湖出事地点。
刚到万顷湖,吴正等人已在湖边恭候。吴正跳上船,往那大商号驶来。郭公在船上仔细审视着:大商号四面环水,不通旱路,西北角上有小河一条,可通到芜湖。那帮强盗是从哪儿上去的呢?郭公心里打起了问号。
这时,船已到大商号的门前。那管事姚丙堃身穿布大褂,头戴玻璃顶子大帽,偕两名伙计,恭迎郭公。寒暄几句,郭公随口问两名伙计:“这盗案你等知道否?”
两人几乎同声回答:“回老爷,晚生住处离得较远。刚才听说老爷要来勘案,姚管事叫我等特意来此处候驾。至于抢劫事情实不知晓,不敢乱说。”
郭公默然,进内入坐。呷了一口茶后,问姚丙堃说:“请你将失劫的情形,详细叙述一下。”
姚丙堃忙上前禀道:“回老爷,上月二十四,晚生从芜湖县钱庄上带回本洋六百余元,均放入炕床暗箱之内,这笔钱是要缴田价的。不料廿八日晚,一伙强盗明火执仗闯入,将这笔钱都抢走了。”
郭公不解:“你这笔钱既然要缴田价,为何回来已有四天,还不缴掉呢?”
“哦,是这样。由于老板外出未归,所以仍暂存在暗箱内。”姚丙堃脸色微红。
“老板不在,商号里不是有管帐的吗,为何不交给他?”“嗯……这……”姚丙堃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吴正在一旁忙插话道:“大概是姚管事粗心吧。”
郭公笑了笑:“好吧,不妨先勘查一下现场。”说罢便起身。
姚丙堃先领郭公看了一下大门。郭公仔细看了一下,问道:“大门完好无损,强盗从哪儿进来?”
“哦,不是的,强盗从西边小门进来的。”姚丙堃忙解释道。
郭公听了,摇了摇头:“怪了,强盗从西边小门进来,难道他们抢了东西不就近走大门逃走,反绕远路从小门出去?”
“是的,因为强盗的船停在那儿。”
郭公不语,便又来到了西边的小门边。看了一下又摇摇头:“如此单薄的单门,只有一根小插闩,若强盗几脚踢来早该断了。为何插闩没断,而门扇上头这块一尺多长、五六寸宽的木板反而向外打了出来?试想那强盗进了门,不顾搜抢东西,反有闲工夫来敲打这块木板?”
郭公说着将小门打开:“你看看,门开了,门扇已立在空处,木板怎会损坏?这些强盗是怎么撞的?”
一连串问话直问得姚丙堃尴尬不已,他强作笑容:“这……强盗明火执仗进来……小的吓坏了,躲在里头不敢再看。”
郭公冷笑不语,便往失劫的卧室走去。郭公一走进木板地的卧室,便又问道:“强盗明火执仗进来,地板上应留下油捻灰烬,怎么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是……抹干净了。”姚丙堃陪笑着。
郭公走到那炕床边,细细地翻看了一遍,说:“这伙强盗真滑稽。他们不仅算到了你床下大小暗柜中哪一个放着钱,而且抢也抢得可笑。本来只要卷起上面的铺盖,揭起一块盖板就可以拿去了。何必非要把床上的盖板打断了两块,还不肯拿出来;再把暗柜旁边的板子再打坏,然后才动手,多费劲!”
郭公见姚丙堃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郭公又看了看放衣服的竹箱子,问道:“就是这里的衣服被抢了?”
“嗯”,姚丙堃木然地点头。
“嘻”,郭公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些强盗可真不长眼睛。你看你床头放的新绉纱大夹袄、马褂、织绒背心等,值钱又顺手。好拿的衣服不要,单抢你箱子里的旧衣服?还有,箱上那把不值二百钱的铜锁,强盗也倍加爱护,反费许多力气从后面把箱盖掀开。凡此种种,本县实不明白。”
实回到大厅,郭公又吩咐将管帐先生找来。
“你叫什么,哪儿人,在这儿办什么事?”郭公问道。
“回大人,小的张友直,是桐城县人。在这儿记记帐。老板出门,代管一下小事。”
“好,你把写的帐簿拿来。”
张友直出去,不一会取来两本帐簿。一本流水,一本总抄。郭公一看,那流水帐截止三月廿八日,总抄截止三月十五日,那六百多洋并未记录。“你这帐是怎么写的,那姚丙堃的六百多洋为何不记?”
“哦,可能是来……来不及记上。”
“张友直,你看看,簿皮儿上皆写着'谨记上帐'四字,你岂能忘记?”张友直讷讷着说不出话。
郭公放下帐簿又问:“你有否丢失东西?”
“东西?没……没有。”张友直疑惑不解地说。
郭公将帐簿交还给他,笑了笑:“既不知道,你去吧。”
郭公起身,往厨房走去。他走到那两个伙夫的房里,对神色有些紧张的伙夫说:“你们有否看见强盗进来抢东西?”
一个忙说:“有,有。那天我已睡觉,听到外面'嘭嘭”的踢门声。我便惊醒,边叫'强盗来了’,边冲出去拼死抵着那小门。后来实在抵不住了,就躲到后仓房里去了。”
郭公不觉笑了:“本县实在不解,此处在东头,那西边小门远在那头,待你听到'嘭嘭’声惊醒,那扇小门早被强盗踢开了,你还会冲出去?恐怕是姚丙堃教你的吧!”
一席话,说得那伙夫涨红了脸,再也不敢吭声。
此时,郭公对这起“抢劫”案已十分清楚。为了让姚丙堃心服口服,他便又传问了数人:有的全然不知;有的却头头是道,但一问被强盗抢走的东西,则物件、数目各各不同、漏洞百出。姚丙堃脸色苍白,呆立一旁。
郭公坐定,喝了几口茶,大声喝道:“姚丙堃,这抢劫案是不是你伪装的?掩耳盗铃、贼喊捉贼,究竟为何?快快招供!”姚丙堃再也无力辩解了,跪在郭公面前和盘托出——
姚丙堃在芜湖涉入赌场,输了一大笔钱。他时时想翻本,可苦于没有钱。这次老板派他去芜湖钱庄提这笔钱,本要缴田价的。姚丙堃见老板不在,便打起了主意。他思来想去,就想出了这出“抢劫”计,心想这强盗来无踪去无影,官府也查不出来,老板有何话好说?岂不饱了私囊?于是他精心伪装了所谓抢劫现场。然后去地保吴正处报“案”。吴正听后大惊,忙到现场察看,他看了含笑不语。姚丙堃心里明白,忙塞上几块大洋,吴正也就笑着收下了。姚丙堃以为有吴正出面报案,定会万事大吉,岂料郭公心细如发,处处看出破绽。